父母作古后,曾经有过这样的念头,把老人用过的家什器物部分地保存下来,以作怀旧之物,但两次修建房屋清理旧物时,发现别的家什器物基本已无法保存。唯一能留下的,竟是一盏“蛋灯”,它不仅让我无法割舍,而且总能使我睹物怀想。
“蛋灯”是渔家人对煤油灯的叫法,因其灯罩形似鸡蛋而得名,叫顺了口,就把原物名给改了。
“蛋灯”是渔人家室必备的照明用具,一户人家多的十个八个还嫌不够用。乡下人用“蛋灯”从来不挑剔,只要不摔不碎,一两年换一下灯头,能用多少年就用多少年,有的还可伴随着人终生,人死了灯还亮着。
蛋灯是家物中最廉价的东西,但能量最大,家家必备,不可缺。在旧社会,乡下人靠的就是那盏“蛋灯”,虽然就小楷毛笔头般大的小火点,但能见度足以做事。渔家女织网的梭子从来不离手,手工编织成千上万行的渔网,靠白天的时间是完全不够用的,到了夜晚,点上一盏“蛋灯”,凭借一点微弱的亮光就可穿经梭纬。
上世纪八十年代以前,渔家灶堂里烧的都是柴火。那个时代渔家人十有八九过的都是苦日子,没有几户人家能用钱去买柴火,都是靠女人的一双手到十几里远的山上去打柴。渔家人的操劳从半夜开始,半夜起床,睡眼惺忪中,捧着一盏“蛋灯”颤悠悠地去摸米缸,上厨房,找扁担钩刀箩筐铁耙子,杂务多的家还要煮猪菜,洗一番白天还来不及洗的衣服,在黑暗中走进一盏“蛋灯”的微光中,忙这忙那,近似在黑灯瞎火中的劳动,事情肯定做不精,即便丢三落四,也只好将就。
渔家人从来不嫌“蛋灯”亮光小,只担心灯罩扣不紧摔了白花钱。一个灯罩别说一角几分不足挂齿,但这对分分文文算度着过日子的渔人,却是够惋惜几天的,所以没听到哪一家人说灯罩用久了就随便去换一个,只要不摔不破,熏黑了用湿布抹一抹再用,灯身是旧的,灯罩却是透亮的,抹亮灯罩,就像擦亮眼睛一般地珍惜和用心,渔家人的生活就是这样一天天抹亮起来的。
上个世纪六七十年代,渔村文化凋敝,没多少戏可看,街面上又没有什么娱乐场所,夜幕一降临,一二百户的偌大村庄见不到一丝光亮,萤火虫反客为主,乱舞乱串。夜幕之下,渔村寂寥,人足不出户多少有点百无聊赖和郁闷,渔家人靠的还是那盏“蛋灯”托起渔村的夜生活。每每夜来,总是有不甘寂寞者捧着自家的“蛋灯”和矮凳子去寻一个空地坐下,把众邻居招在一块、瞎侃、讲故事。有时,小伙子们还会聚集在一盏“蛋灯”下,一块用二胡、琴子、笛子弹奏大家熟悉的乐曲。这是“蛋灯”给渔村之夜带来的有限的乐子,也算是渔人的消夜方式。
有一个时期,这种消夜方式被政治给冲淡了。渔民实行了“三六九”政治学习制度以后,每逢三六九日的晚上,全村成年男女都得到政治夜校去学政治,哪怕六七十岁的人也逃不过。入夜,三三两两的人都捧着“蛋灯”往夜校走去,巷子里像是萤火虫在游动。到了夜校,台上点着一只灯笼,台下尽是密匝匝的“蛋灯”,每人一只,还真有点灯市的小景象。下课以后,“蛋灯”从夜校中涌出来,又像萤火虫重新游动回巷子中,然后向四面八方游去。这是渔村夜幕中少有的有趣的灯景。至今回想起来,当年渔村夜下的“蛋灯”依然历历在目,似乎还微闪在如今的渔村小巷中。
“蛋灯”用的油,渔人叫做“油番”,是缘自这一种说法,说是过去我们国家落后,打不出石油,煤油全是西洋带过来的,所以就叫做“油番,”即使有了国油,老百姓叫惯了,至今也是老叫法。点灯的油花不了几个钱,但老百姓很节省,上半夜做事或闲聊点着,到了上床时分, 就会灭灯,不会随意让灯白烧。这也难怪,那时候实行供给制,很多物品都是凭户口定量供应,特别是春节期间,从农历三十到正月初五,家家都要点很多个“蛋灯,”门口点、神龛点、房间点、洗澡间点,要点上十个八个,而且灯要不间断地燃亮。这么多灯没有十斤八斤“油番”是不够用的,那阵子食物可以少买,灯油是不能缺的。整个大队,近千户人家,就一个销费社,春节前的十天八天,渔家人天天排着长队就是为了早点买到油,好安心春节里点亮“蛋灯”。每到这个时候,母亲就会把这个“美差”交给我。为了早排上队,天刚亮我就把五六个一斤装的瓶子装进竹篮子里往销费社赶。以为自己赶得早,可是到那里往往前面已是蛇形的长队。人随竹篮蠕动,太阳爬上了头顶,油买到了,全身也湿透了。排一次队买到油还好,万一油运来不及,油车还在路上,我还要多等半天。这是常有的事,再烦也得等着。
年除夕开始点“蛋灯”,这是渔家百世不更之俗。虽说如今家家户户都用上了电,但“蛋灯”照样还点,都说谨慎一点为好,灯光是万万不能在春节里熄灭的,电的事不由自己,说不准什么时候出了意外停电了就不“吉利”了。自家的“蛋灯”自己管,天天续油,可保万无一失。使用“蛋灯”,要轻手轻脚,千万不能让灯罩摔了,如意外摔破灯罩,要马上念说“大吉大利”。这是过去老人教说的“吉话。”现在的年轻人有了新的更吉利的应语,灯罩摔了随口便应上“落地开花、富贵荣华”的吉祥语,心影就当没事一般给抹掉了。只要灯亮着,心中就有了美好的祈祷和坚守。渔家人的日子当如不灭的“蛋灯,”祥光照人,四季温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