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是一位解放初期就参加革命的老同志,然而,她工作以后的历任职务,都与她的资历不太吻合,一直是一名普通干部,长期在父亲的影子下工作着、生活着。打我懂事时起,就不曾记得母亲对现实有过丝毫的抱怨和不满,她每天除了忙工作,回到家就是忙乎我们一大家子的吃喝拉撒,快乐和知足始终伴随在她的周围。
母亲的家境比较好,从小就开始接受良好教育,加上家族氛围的耳濡目染,她的身上有一种大家闺秀式的豁达与包容,我们几乎见不到她发脾气的样子。母亲的善良和宽厚,也深得周边人的拥爱,人缘特别好。当年在单位工作时,她没有因为身份特殊提出任何要求,无论安排她做什么工种,总是勤勤恳恳,任劳任怨地去做好。我上小学那会儿,放假时总喜欢拉着母亲的手,跟她步行四十多分钟去厂里玩。记得从进入厂区大门起,就不断有同事热情地跟母亲打招呼,“吴大姐早!”、“吴大姐好!”的声音此起彼伏。她的办公桌前,总是围着人,办事之余都愿意跟她拉拉家常。后来,因为身体原因,母亲50多岁便病退回家休养了,不少同事隔三差五还会跑到家里来探望她,带来各种好吃的东西。
说是回家休养,病退后母亲也难得清闲下来,照顾我父亲和我们4个孩子的生活,着实令她比上班还忙。眼瞅着孩子们纷纷走上了工作岗位,但没等母亲缓过劲来,很快,孙子辈又接二连三地降临了,年近六旬的老母亲开始扮演幼儿园园长的角色,每天喂饭喂奶哄睡觉,忙得不亦乐乎。我儿子2岁时,我们夫妻俩先后远离故乡,调赴海南工作了,留下儿子给爷爷奶奶照看。那段时间,老两口不知耗费了多少心血,对孙子照顾有加,小家伙不仅身体长高长壮实了,而且文化学习也没落下,光是唐诗就能背下几十首呢,都是奶奶一字一句亲口教会的。2年后,我们终于有条件接儿子来海南团圆了。抵琼那天,轮船停靠海口秀英码头后,儿子甩开爷爷奶奶,从悬梯上独自一路奔跑下来,一头扎进妈妈的怀抱里,久久不愿松开。这一幕,把专程送他过来的爷爷奶奶看得又开心又“吃醋”,打趣说:“这个小白眼狼,这些年我们算是白养了,见了爹妈不要我们了!”
我的父亲、母亲对海南都怀有很深的感情,像候鸟一样,经常在天寒地冻的季节里从老家飞来海南跟我们团聚,充分享受这里的椰风海韵。父亲病逝后,母亲毅然放下了对故土的所有眷恋,非常坚定地表示要跟我们来海南安享晚年。儿女们一致同意尊重母亲的选择,但对她老人家提出的另一个要求,我们却备感纠结。母亲平时很少为自己给我们提要求,但这一次,她口吻很坚决、果断地说:来海南后不住子女家,帮她找一个养老机构独立生活。
对这一条,传统观念较强的我们几个子女,一时半会都实在难以接受。俗话说得好,养儿防老;家有一老,胜似一宝。哪有儿女齐全,却让老人去住养老院的道理?因此,她来海口定居后,我们带她四处游玩散心,吃遍了各种特色佳肴,但对寻找养老院的事,采取拖的办法,迟迟没有去落实。母亲的心情,从初来咋到时的兴奋,慢慢变得沉默寡言,有时甚至独自呆在屋里叹气。她几次拉着我的手,恳切地说:“儿子啊,你们在生活上把我照顾得这么好,我真的很感激。但是,你们要了解我的心思,我真的想跟老人们在一起,我会更快乐,也不会影响你们的正常生活。你们有时间多来看看我,就是最好的安慰啊。”
三番五次,母亲的肺腑之言,终于唤醒了我们。大家想明白了,对母亲的孝道,不仅仅是照顾好她的物质生活,更重要的是尊重她的意愿,满足她的精神需求。
于是,我们开始带着母亲在海口市内以及周边地区寻找符合条件的养老机构。从那一天起,母亲脸上久违的笑容又重新绽放,看到满意的地方,她还会像淘气的小姑娘一样,变得手舞足蹈起来。庆幸的是,近些年来一些酒店式、个性化的中高端养老机构在海口不断出现,母亲很快便选中了一家。搬家那天,母亲过节一般地开心,仿佛忘记了自己的年龄,多重的物品也要抢着自己搬,拦都拦不住。望着安顿好的屋子,母亲转过来又转过去,嘴里不停地说:“好了,这里以后就是我的家了,欢迎你们常来做客!”
母亲在养老中心的日子过得怡然且丰富多彩,这4年,给她的晚年生活增添了浓墨重彩的一笔。每到冬季,养老中心都会住满了来自四面八方的老人们,大家被组织起来举办各种形式的文化活动。母亲在老家时就参加过老年合唱队练习,厚厚一本曲谱一直带在身边,现在终于又派上了用场。春节表演的前几天,母亲就像孩子般的兴奋,专门打电话通知我们一定要来观看。那天下午,养老中心大堂里挤满了老人们和家属们,热闹非凡。年已八十九岁高龄的我的老母亲,特意被安排站在合唱队第一排中间位置。她老人家神态镇定,手里捧着曲谱,嘴巴张得很大,动情地连唱了三首歌曲,很有一种明星范儿。我们拼命地为她、为所有参加演出的老人们鼓掌。此刻,母亲的脸上泛起了淡淡的红晕,露出羞怯的笑容。
更多时间里,母亲喜欢一个人静静地坐在桌子前做简报集子。她的阅读范围很广,除了各种养生类的报刊,时事类的《特区文摘》等也是必读之报,平常还会准点收看电视新闻。因此,跟她聊天的话题总是很多,一些国内外大事有时还靠她来给我吹风呢。母亲的简报集子做得很细心,一篇篇文章整齐地剪下来后,分门别类贴到废旧杂志上,几年下来,竟然保存了三十多本。对这些精心制作出来的宝贝,母亲很大方,经常送给身边的朋友们,让大家一起分享她的劳动成果。
说起母亲的慷慨大气,有一件事让我们做儿女的十分感动。有一天,她递给我一张稿纸,上面是她工工整整写下的一段话:自愿在身后把自己的遗体捐献给医学事业。母亲语重心长地对我说:“我老了,不能再给社会做什么贡献了,做最后一件力所能及的事情,我心安啊!”她再三叮嘱,要求我们一定要帮助她实现这个愿望。尊崇母愿,我们去联系了几家相关机构。遗憾的是,对方都回复说因为我母亲年逾九旬,身上的各个器官已经失去利用价值,婉言谢绝了。我们担心实话相告,可能会伤害她老人家的感情,每次见面都有意回避这个话题。但母亲追得很紧,过一段时间就打听结果。最后,我们看实在瞒不下去了,只好编了个善意的谎言说,国家有规定,八十岁以上老人都不需要捐献器官。听到这个消息,母亲沉默了许久许久,深深的失落感在她眼里流露出来,一个上午没再说一句话。
这就是我的母亲。她的一生,付出总是放在第一位,而索取,她似乎永远不愿开口。母亲远去了,但她留下的精神遗产,对我们做子女的是一笔宝贵的财富,弥足珍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