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刚开始迷上诗时，读到艾略特的论文集，他对包括弥尔顿在内的很多大诗人颇有微词，却独独推崇约翰·邓恩，并申言自己的写作直接师承邓恩，他对邓恩的推崇使我产生了了解邓恩的兴趣。经过一番不小的折腾，我找到邓恩的几首诗，读后觉得的确不错。邓恩被称为“玄学派”诗人。诗评家对他的诗在运用新异的想象、奇峻的比喻，创造语言新关系等方面所表现出来的独特性，给予极高评价。而正是这些独特性开拓了英语诗后来写作的疆域，使得艾略特、奥顿、拉金这样的诗人能够在自己的写作中做到形式与语言的自由创造。可以这样说：如果没有邓恩，没有以他为代表的“玄学派”对英语诗的贡献，也就不会出现二十世纪英语诗的繁荣。这种繁荣对世界范围的现代诗发展产生了巨大的影响，包括我们这些操汉语写作的诗人亦在受影响之列。

　　我一直认为：中国当代很多诗人是受到邓恩的英语诗的影响的。中国诗传统对意境的独特推崇，使人在创作中更注重气氛的营造，场景的渲染，大都把精力放在物象的形成上。因此我们看到的古典作品几乎都是像“寒江一轮月”、“停车坐爱枫林晚”这类的描景之句，作者的情感大多融进对物象的关照，而缺少以理喻道，玄思高举，直接指向人的精神世界的写作（也不是没有，但大多数文论家推崇的都是意境，尤其是到了王国维那里，在他的一番总结，并将之特别强调以后）。虽然以物传情也并非不高级，我们同样享受到其精妙遗产。但又不能不感到某种遗憾，对外国诗的学习正好弥补这种遗憾。因此我们可以说这种学习是扩大诗认识的领域。而事实已证明：一个民族的胸襟，其接受外来文化有热情，是决定这一民族文化创新的必须动力。

　　写到这里话似乎扯远了。回过头还是谈邓恩。现在，从一些关于邓恩的资料中我已了解到邓恩在他生活的时代的处境与后来不同。在邓恩所处时代，浪漫主义诗歌已经萌生，并显示出即将风靡的势头，蒲柏、柯勒律治、华滋华斯等很多诗人正在日益受到大众的注意，读者更欣赏的是他们那种语言通晓，意象美丽，情感充沛如水的诗。这种情况使得邓恩很落寞，人们对他的诗更多的是批评，责其晦涩、难懂，甚至还有说教味。以至于到后来邓恩也被迫把精力放在做牧师上，他的写作也更多是布道辞，尽管他的布道辞写得也不错，有诗情，辞藻亦华丽，但由于不过是对宗教的解释，因而并没有展现出更深入的诗学意义的美。作为后来人，特别是作为邓恩的诗的推崇者，我当然为他鸣不平。

　　因为，邓恩的诗意象新奇，很多时候比喻精妙，虽然当时被称为“玄学诗”，今天看来并非那么虚玄，而是构思独立，想象灿烂。像他的一首以圆规为意象谈论爱情的诗，把对爱人的爱，喻为圆规中心支撑着围绕着转圈两条相互依赖的腿，让人读来不能不觉得非常形象奥妙。还有他那段到了今天，人们在一碰上灾难便会引用的“没有人是自成一体、与世隔绝的孤岛，每一个人都是广袤大陆的一部份。如果海浪冲掉了一块岩石，欧洲就减少。如同一个海岬失掉一角，如同你的朋友或者你自己的领地失掉一块。每个人的死亡都是我的哀伤，因为我是人类的一员。所以，不要问丧钟为谁而鸣，它就为你而鸣！”的祷文，同样是具有箴言意味的文字。

　　但这也使我想到其实文学史中，邓恩这样的情况并不罕见。一些有才华、富有创造力的诗人由于其写作已经超出他生活的时代的理解能力，得到不公平对待自然在所难免。惠特曼不是也如此吗？连与我一个时代的诗人海子生前也是这样。不过，我们应该庆幸的是后来的人们发现了他们的成就，对之做出了合理的评价。今天，邓恩已经成为一代诗宗。由他和另外一些诗人，如也是牧师的赫伯特开创的“玄学派”诗歌写作方法，已经被看作是英语诗最有魅力的传统之一，并成就了一些诗人。这种情况肯定会继续下去。在后来者的不断发现中，世界会看到蕴藏在他们诗中的更多值得谈论的东西。这些东西就是通常意义上人们说到的文学遗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