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南一些老嬷不喜大鱼,家里吃鱼得给她们另买小的,令人不解。其实老嬷吃的是味,小鱼煎得火火的,焖得透透的,吮起骨头来,那种火辣味大鱼没有,小鱼的香是清脆的,发出悦耳的声音,吮一口,香气透过牙缝进入口腔,叫齿颊留香,扒几筷子饭,小鱼头没啃完,一碗饭尽下肚了。老人不是“贱”,她们口味高。
海南人的口味都高,不是有吃就行。炒菜讲究火候,有个起镬的必要程序,把清油倒入镬里烧,烧得冒青烟才可下料;炒青菜下蒜头,蒜头镬里翻滚,变得焦黄溢出香气,下菜时冷热相撞嗞嗞一片,这才出气氛出味道;如果下菜时镬里升出一团火,那是高厨的手艺了。海南人说,吃就是吃那个镬味。最极端的是做海佬,他们到海边通宵扳罾,没有夜宵,只好带锅带油。有时运气不好,没扳到鱼虾,馋得不行,便把沙滩上的小石头放进镬里猛火爆炒,石子有了镬的火辣味道,吮一口,下一口酒,骗了嘴,安慰了胃,平和了情绪,一石三鸟就是因为这个味。
海南人对味道的敏感,可以从他们的菜谱看出来:白斩文昌鸡,白斩加积鸭,近来兴起的咸水鸭同样白斩为上,虾白灼为佳,和乐蟹清蒸,东山羊清涮,总之是清水白煮。海南人的蘸料简单,在家里,起镬炸蒜头,加点酱油大功告成。海南人不大吃醋,拧只桔子放蘸料里,夸口海南酸醋长树上,山西人听了可能不服气。内地人初来海南与本地人吃饭,可能吃不饱,像海南人在北地人家吃饺子,吃完到处找饭辙,逢人诉说自己没吃饭。
外地人在海南呆久,习惯了,会认为海南的饮食健康。其实,海南有他们重口味的地方。酸西瓜、酸竹笋、酸芋头杆(海口话叫黑园)等等味道极重,用淘米水浸泡沤成,有股猪潲味。现在不知怎样,过去是让海南人食指大动的美味。酸西瓜混煮鱼虾海蟹,是美得要命的东西。传说昌江地界曾有一悍匪上山拒捕,官家无奈,最后在山脚置大锅放猛火混煮酸西瓜,香飘九里,悍匪熬不住,死就死,流着口水下山来。宋子文回海南,当地要人在海口富南酒家请饭,其中一菜是黑园焖白虾,听说宋子文大快朵颐连声叫好。也有相反情况,我老婆的姐姐从汕头来海口看妹妹,见妹妹吃黑园,大惊:你怎么变这样了!意思是你不是猪啊!所以,看外地人能不能成为地道的海南人,观察他对酸竹笋熬猪肉、咸红鱼焖五花肉的态度就知道。只有海南人才能从那猪潲味里分辨出——猪肉进入酸竹笋后酸竹笋那个味道,酸竹笋进入猪肉后那个味道;分辨出——五花肉进入咸红鱼的那个味道,咸红鱼进入五花肉的那个味道!味道与色彩一样,最难用语言描绘清楚,只能入口细咂。但,你不是海南人,你又怎能尝品那个味道?总之是妙不可言!
世界的事物总是相连,海南人吃饭品味,读书也是读味的。我说的是那些传统社会里,读书当官的读书人,比如海瑞、邢宥、丘濬、张岳崧、王如晦等等。蓝天白云,椰风海韵,这些人和他周围所有的人一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他们吃的清水白煮,认真品呷鸡鸭鱼肉的本真味道,哪怕吃的是黑园,也要咂出芋头杆里的清香。我常常设想,他们是怎样品味所读四书五经及其他书籍的神韵呢?传统上,海南这么多人到内地当官,没发现他们之中有谁官声不好的,留下的史书一派赞扬之言。就说海瑞,他在朝上当众骂嘉靖,用的正是堂堂正正的王朝意识形态,清水白煮,原汁原味,一派天然,就像他为人一样,没有添加葱、姜、蒜、八角、茴香、胡椒、辣椒、花椒、孜然等等东西弄香自己。皇帝不是不想杀他,是不敢杀他;杀他等于拆自己的龙椅。皇帝什么都敢干,就是不会自毁孔孟之道。如果海南这些官没有对为人、 为官原则的坚持,处处潜规则,夏天收瓜敬,冬天纳碳敬什么的,海瑞不会弄到死后没钱收拾自己。他的棺材从内地抬回来,走到海口滨廉村缆绳断了,有人说海瑞自己愿意埋这里。我看不是,买的劣质缆绳,事情只能如此。天无绝人之路,海瑞总算魂归故里。
近日到定安拜谒张岳崧故居,在一处荒辟的山地里,故居不大。听张的后人说,这不大的房子不是张的财力所建,是张太太家族出的钱,很多材料包括地砖,从内地运来的。传统海南官员的衣食行住,好像都有点施展不开;考古专家嘲笑盗挖古墓者,海南官家墓里多的陶碗陶盆,非铜即铁,到此忙乎的人,损人害己。
海南传统官人品格伟大,与海南的清水白煮是否有关?足以让我们细细品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