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月17日凌晨,整个椰城仍在沉睡,只有路灯亮着眼睛;而你却闭上了浑浊的双眼,从此不再睁开。那只金色的小鸟就在黎明前飞走了,它的名字叫做“一辈子”。一辈子有多长?你的答案是92年;生与死的距离有多远?我想是在闭眼不再睁开的那一瞬间吧。
倚靠在病房外的座椅上,我也闭上了眼,但很快又睁开了,因为我听到了你的呼吸,触摸到了你的心跳,甚至感觉到你翻身时的疼痛。然而四周仍是一片静悄悄,医生护士和那些抢救的器械都撤走了,只留下你枯叶一样轻飘的身躯安放在白色的床上。我想哭,但没有泪;我想喊,却没有声,只觉得有东西压在心口,很沉重。是小时候睡觉把抱枕压在了胸口吧?难怪做这么个可怕的噩梦。但很快,铁轮子碾压瓷砖的刺耳声音赶走了噩梦,那四个轮子把你运到了医院大楼边那座小房间。
太阳出来了,跟往常的一样灿烂,它不知道地球上又少了一个人,但这是朝阳,金光中闪烁着你的名字;街上恢复了喧嚣,人们又在为各自的目标而奔忙。而你,仍静静地躺在那个叫“太平”的小房间,或许有人已把你送进了一个寒冷的冰柜里。哦,炎热的夏季,暂且在里面凉爽一阵也好,等候吉日,在烈火中升入天堂,完成一次冰火两重天的跨越。
吉日就在两天后,恰逢6月的第三个周日,父亲节。你是我的父亲,没有你就没有我的生命。你是在我生日的第二天住进医院的,你又将在父亲节这一天去寻找你的父亲。那个我叫做“爷爷”的人,你很少说起,我只知道,你在很小的时候就没有了父亲。今年这个父亲节,他也许会在某个地方等着与你团聚,而这边,我则成了一个没有父亲的人。
93岁的母亲很快就记不清你的名字,只说坐在她身边轮椅上那个人去了哪里?还絮絮叨叨讲起当年守寡带着三个女儿嫁给你的传奇。这其中有她的美丽和独特气质,更有你的善良、正直和贵族似的怜香惜玉。都说你们一个军官一个护士郎才女貌,是在舞会上相识的,正是有了那段激情岁月中浪漫传奇的爱情,才有了今天的我。
从河北乐亭那个李家少爷,到北京辅仁大学追求进步的热血青年;从南下大军演话剧的文艺战士,到海岛军营中的文化教员;从省属海南中学的教导主任,到枫木干校的劳动标兵;从海南师专文艺连连长、中文系副主任,到省老干部艺术团主持人、关工委先进个人,你的人生足迹并非辉煌但问心无愧。你的纯正国语令说方言者羡慕,你的激情朗诵让人热血沸腾,你的随和、正派、乐观、儒雅有口皆碑,你爱生如子被学生称为“慈父般的老师”。
你是慈父,也是严师;我为你骄傲,也为你争光。想起当年你带我去吃难得一吃的三色雪糕,想起你讲故事听得我泪流满面却不敢哭出声,想起你下乡搞“四清”与农民“三同”还学会了蹩脚的海南话,想起你从屯昌五七干校骑着单车颠簸一路回海口,想起校园里别人用婴儿车推着孩子而我用轮椅推着你。还有那个穿着军装英武帅气的你,西装领带风流倜傥的你,台上引吭高歌慷慨激昂的你,游山玩水充满小资情调的你,饭桌前小酒一喝话匣子就关不住的你,为看孙女爬上7楼不觉累的你,再廉价的衣服也能穿出品味的你,近来不吃不喝日渐枯瘦的你,躺在医院痛苦无奈戴着氧气罩的你……
你是我的父亲,我是你的儿子!在又一个父亲节来临时,你寿终正寝,驾鹤西去,却把一个没有了父亲的父亲节留给了我。你来自河北乐亭,26岁到海南,在这片热土上经历了66年的喜怒哀乐悲欢离合,如今叶落海南,魂归大海,化作一棵挺拔的椰子树,身披朝霞;而我,你的儿子,也将永远是你身旁的一株青葱小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