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在世,几十年光景,遇到的人,经过的事,层层叠叠,有的随风淡去,有的却扎下了根,不时跳将出来,挥之不去。
我就常常想起那头老黄牛。
那年,我还没上学,很羡慕村里那些背着书包的哥哥姐姐。母亲说,等明年,你就可以跟他们一样啦。
第二年,父亲并没有给我一个新书包,却往家里领回一头老黄牛,他说,这牛以后就归咱家管了。母亲什么也没说,只是给父亲舀了碗米饭,再递把筷子。她一定觉得这事自然而然,就像冬寒春暖一样。我却不高兴,头一扭就走了。
那头老黄牛就拴在门廊外面的槟榔树下,大骨骼,瘪肚子,犄角相向弯成两个小圈,一副饱经沧桑的样子,对人爱理不睬。不受欢迎的东西!我捡起一块石子打向它,表明我的态度。
在村里,耕水田这种力气活是水牛的事情,而黄牛则像老人孩子,只能勉强在坡地上打些零碎活。我羡慕别的孩子,既羡慕他们背着书包,也羡慕他们的父亲领回的是大水牛,挣大工分,父亲领回这么一头老黄牛算什么事嘛。这么一想,就觉得自己矮人三分。
隔巷的阿龙比我大,他管我叫叔,我则管他爷喊叔,他爷爷已经在家颐养天年,可我父亲还得继续挣工分。父亲老了,做不动了,因为母亲身体不好,他还得勉为其难,不做这些又能做什么呢?这些我都知道,但心里还是不愿意接受。
老黄牛归我们家管,就是说既负责放牧,又要用它耕作队里的坡地。放牛这事时不时地会摊在我身上。一想到因为它我得牺牲大把的玩耍时光,就让我来气。我总是把它牵到山坡上空旷处,一个木楔钉进地里,然后一边玩去。以牛绳长度为半径的范围,那是我赐予它的领地,爱干啥干啥,饱与不饱是它自己的事,我不管!但这事瞒不过父亲,他不许我这么干,非得要我把牛赶到草美叶嫩的地方,牛走到哪跟到哪。
耕地是父亲的事,但老黄牛挺有脾气的,不大乐意配合。刚开始的时候,木轭绳索套上去,它总是慢吞吞的不肯走,大声呵斥,不理不睬;抽它,又玩命似地走得飞快。这是一件很糟糕的事。这时,犁把得浅了,会飞起来,被牛拖着满地跑;把得深了,又会折断。不过,父亲并不怵它,他是老把式,经验丰富,总是将犁把得稳稳的,跟它较劲。老黄牛疯了一会,也就跑不动了;父亲自然也累坏了,气喘吁吁的。三番五次,到最后,就像谈判桌上的双方,几经进退,在摸清对方的底牌后,终于和解。
父亲耕地时,我也没有闲着。耙地的时候,当缠在铁耙上的杂草够多了,他会在瞬间将铁耙上下提放数次,土掉下,草浮面,再用力往上一提,杂草就脱离铁耙,成一堆留在地里。将这些杂草搬到地边就是我的事了。
收获后的地瓜地,总会有一些地瓜残留,就像收获后的稻田里有滞穗一样。父亲犁地时,我就跟在后面,背一个小竹篓,像拾稻穗一样拾残留的地瓜。在地瓜被翻出复被埋的瞬间,他会用脚一挑,我必须在第一时间将之拾起,否则再难寻到。半天下来,运气好的话,能拾到小半篓。
小孩子天性好玩。树上松鼠窜来窜去,草丛里鹧鸪和鸣,声声悦耳,充满诱惑,我一不留神,误了正事,便会招致父亲的责骂,弄不好,落在老黄牛身上的鞭子也会狠狠地抽在我身上。说实在话,那时我恨他。
队长表扬父亲做事认真,叔伯婶娘夸他耕过的地又匀整又松软,好种!听到这些话,我心里清楚,他能一犁一犁地做得这么仔细,除了他们所说的那些原因外,其实还有一点不足与外人道的私情。
拾回来的地瓜大多残缺破碎,我不当回事,但母亲稀罕,她一锅煮熟了,人吃不了的,喂猪,猪爱吃,猪吃了天天见长。
这一年,老黄牛出乎意料地下了个小牛犊,母亲喜出望外,她说,要好生照看,队里会给加工分的。
年终,队里分红,我们家还是超支,母亲却脸上有笑,因为超支比上一年少多了。第二年,家里卖了那头猪,得了些钱,母亲说我也有功劳,给我做了一身新衣裳。一种被宠的感觉瞬间充盈,我突然就意识到了父母的不容易,也很感激那头老黄牛。
不久,我上学了,虽然不再朝夕相随,但放学之后也会常常要去放牛、拾草拾地瓜。老黄牛驯服温良,它和父亲俨然一对老友,一前一后,在地里默默耕耘,成了我心中一道永远的风景。多年之后,每当我想起这件事,就觉得它是上天赐予我们家的礼物,让一个风雨飘摇的家庭能够抵挡风浪,度过难关。
那时,在我心里,已经把老黄牛当作家庭的一员,我们为它所做的付出和因它而得到的好处,成为生活常态,我甚至觉得,生活会这样一直过下去。事实上,我们就是这样艰难而平静地过了两三年,直到有一天,我放学回家,母亲说,队里将老黄牛卖了。我当时感到很突然,像丢失了一件心爱之物又永远找不回来了一样,心里空落落的很难过。
老黄牛此后的命运如何,不得而知,但它不在了,父亲也从此彻底告别了生产队的劳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