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夏天的夜晚，在镇子露天影院看场电影，是除了过家家之外，最让孩子们兴奋的事。

　　宽敞的电影院，水泥彻的长条形凳子，像个巨大的游乐场。电影开场前，和她一样半大的孩子，在水泥长凳间快乐的跳来跳去，或者向大人讨个五分一毛钱，买点零食，大快朵颐。播放电影了，照例是看得半懂不懂，看到一半，就歪倒在母亲腿上，沉沉睡去。朦胧间，听到父亲轻声问道：“她睡着了么？”母亲的回答也是轻轻的：“嗯，她困了。”电影的声音很吵，可在半梦半醒间，父母的声音她却听得分外真切。

　　电影散场，母亲把她背起，随着人群走出影院。

　　在母亲摇晃的背上，她悠悠醒来。夏天晚上的风真凉爽呀，萤火虫无声无息，闪着绿色的萤光，像被风吹过来般，又随着风远去。父母不时说上几句话，有时是讨论电影的情节，有时是家长里短的闲聊。这些她都不感兴趣。她的耳朵、眼睛、身上的每个毛孔，都是灵敏的接收器，只收集夜晚的美妙。

　　她清晰地记得，这条路的左边是一大片空心菜田，现在青蛙们正在那里举行大合唱呢。她可以想象，夜风抚过菜叶，叶子是以一种怎么样的姿态摆动；菜田浅浅的水里，小鱼们一定睡了吧，毕竟那么晚了呢。接着传过来的是草丛中虫儿们的低吟，嘈嘈切切，不知疲倦。它们也是在玩过家家么？那些芒草真让人讨厌，每次走过，都会在裤脚留下许多扎人的种子。下次走过得小心一点，不然妈妈会知道她曾经过这里，回家又得挨上一顿唠叨。

　　暗黑的天幕上，无数星星分外耀眼，似乎触手可及。父亲曾指着天上的银河，告诉她，哪颗是牛郎星，哪颗是织女星，又给她讲牛郎织女的故事。年幼的她，觉得王母娘娘是天底下最可恶的人，恨不得飞上天去，拦下天兵天将，让织女和牛郎一家团聚。空气中有不知名的野花，在独自散发着幽香，父母的脚步踩在地上沙沙作响。母亲的背像幼时摇篮，悠悠摇晃着，而所有的声响，在朦胧间如那首最熟悉的摇篮曲，再次让她陷入甜甜梦乡。

　　从电影院回家的路真长，长到一觉醒来，就是天光。

　　二

　　那时，她是一个顽皮的野丫头，最爱做的事是在田野里游荡。

　　夏日的午后，刚下过一场雷雨，空气湿润，田野里满是青草和泥土的味道。她常到小河边来，水葫芦淡紫的花瓣上带着雨后的晶莹水珠，她妈妈说得没错，这花果然是在下雨时才开放，难怪要叫风雨花。

　　小河有一段被人挖宽了，变成一个小水塘。调皮的小鱼不时跃出水面，落下去后又轻轻地张开小嘴，在水面上吐个泡泡。这河很浅呢，昨天我下去，水只淹到小腿中间。她边想边把左脚迈进水里，想捉住那淘气的小鱼。可是水塘里湿滑的淤泥困住了她的脚，而且，水也不像她想象中那么浅。

　　她用力把左脚从淤泥里拨了出来，可是新买的拖鞋却被留在了水里。怎么办，那是妈妈前几天才买给她的新鞋子，上面有只绿色的小孔雀。她的情绪低落了下来，仿佛可以预见母亲知道她丢了鞋子后，会怎样的责骂她。低飞的蜻蜓，水里的游鱼再也引不起她的兴趣，直到一只鸭子“嘎嘎”的叫声惊醒了她。

　　看着西斜的日头，她还是下定决心，回到了家里。

　　她领着母亲回到了那个小水塘，她手里拿着剩下的一只拖鞋，光着脚站在岸上，看着母亲挽起裤脚下了水。看着水里的身影，她的心奇异的平静了下来，就让母亲骂一顿好了，或者打上一顿也行，谁叫我弄丢了新鞋子呢。

　　母亲在水里摸了好久，没有找到那只失踪的鞋子。上岸来，母亲看了看她手里那一只鞋子，低下身子说：“来，我背你回去。”

　　她趴在母亲的背上，双手搂住母亲的脖子，侧头看着远处的天空。刚才还炫目的火红晚霞，已经在西边渐渐黯淡，傍晚的天空里，像藏着一只巨大的鸽子，天空就是鸽子张开的深深浅浅青灰色羽毛。而碧绿的稻田，清清的小河在她眼中，是一幅摇晃的风景。她忍不住唤了一声：“妈妈。”

　　“嗯”母亲的声音从胸腔传来，过了一会，她才说：“下个月开学，就让你去报名，都七岁了，还跟个野丫头似的。”

　　听到这句话，她一下子高兴起来，知道妈妈不会骂她了，于是乖巧地回答：“好。”

　　母亲的身上有烟火的气息，刚才她在家里煮饭呢。回去得帮母亲喂喂鸡，或者扫扫院子里的落叶，七岁了，该上学了呢。她似乎第一次知道，自己长大了，而家，就在不远的前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