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名为符国伴,归寿时九十有二,2019年7月13日早上走的,走时很安详,但嘴却张着,我猜想,他可能是渴望上天再给他一口气吧,每次想起他,心里不免暗自悲伤。
我的家乡在文昌月亮湾海边,那里的男人以捕鱼为主,种地为辅。一提起拉网捕鱼,父亲就会滔滔不绝地讲起捕鱼的方法、技巧和经验。当地有二十多个捕鱼船队,他算得上是一个捕鱼高手。晚上,他会看潮涨潮退,会看月亮、星星的明暗度变化,月光明亮又逢涨潮时,便是出海捕鱼的最佳时间。因此,很多船都会跟着他出海,收网时大多满载而归。白天,他那双敏锐的眼睛可以看到鱼群出没,如海平面出现成片的雪花状漩涡,一定就是鱼群来了,这些技能更是他比别人利害的地方。在交通很不发达的过去,有时鱼捕得太多,只能留到烂后当肥料。我还记得,小时候,我们经常一手拿鱼一手拿地瓜就解决一餐了。母亲说,她当年选择嫁给父亲,就是因为他会捕鱼。老爸过人的捕鱼能力,不仅收获了美满的爱情,还给了家人和谐温馨的生活。
父亲一生身居乡下,一辈子受着村民的敬重。这不仅在于他是捕鱼高手,还因为他能编能导琼剧、吹很好听的唢呐和笛子、拉一手旋律悠扬的二胡,尤其是唢呐,他是吹得远近闻名。父亲吹奏的唢呐,清脆洪亮,抑扬顿挫,穿透力很强,夜晚在院时一吹,全村都能听到。晚饭后吹唢呐是父亲的最爱,不仅能缓解自己白天劳动的疲惫,还能让父老乡亲一起享受音乐。有的乡亲在自家听,有的干脆到我家,围在父亲身边,会唱琼剧的还常常跟着唢呐声亮开喉咙唱起来……在那些缺少文化娱乐活动的岁月里,大家就这么简单快乐地活着。
除了摆弄乐器,父亲还是村里的一位赤脚医生,他会用各种草药治病,上门找他看病的人也不少。在那个缺医少药的年代,村民有病会找他,甚至城里人病了也慕名而来。无论患者来自何处,他都义务问诊且免费治疗。他还总结了一个特有疗效的治疗跌打损伤的土药方。本来他完全可以凭此“手艺”收取合理费用补贴家用,可他始终坚持免费。在那个年代,乡下人家谁都不富裕,他会对所有来看病的人说:草药是自己上山采的,我没花钱,你也就不用付钱了,早日把病治愈就好了。他常对我说,人在世间多积德行善,自己既心安理得,又能帮助别人。他的一生,确确实实在用自己的行动诠释他朴实无华的话语。他虽是地地道道的农渔民,但在他身上,却鲜见狭隘的小农意识,看到的多是宽广的胸怀、仁厚的善心,他送给别人的,都是温暖。
然而,这么富怀悲悯心的父亲,却与他的儿子吵过一架,所幸是唯一的一架。那是十年前,因拆建老祖宅意见不同,我与父亲起了争执。我主张按传统回建瓦房,他坚决反对,主张新建钢筋水泥楼。争执不下,他带着怨气冲我发问:你们可以住楼,公(祖宅里安放的历代祖宗牌位)怎么就不能住楼?我深知,像父亲这样的农渔民,曾饱尝台风无数次摧毁瓦房的痛苦与无奈,才会作这样的选择。后来我尊重他的意见,把祖宅建成了钢筋水泥楼。
耄耋之年,父亲并不糊涂,有时说起话来还带着些许幽默。几年前的某个秋天,在北京工作的孙子带他到首都旅游,看到故宫里的皇帝卧室时,他说睡房不大呀,床跟我那张也差不多嘛,逗得大家都笑了。逛完故宫,他说,人啊,不管地位高低,三路瓦、一张床就够了。回顾老爸这一生,他确实是知足常乐的。再想想居住在月亮湾海边的那些男人女人,大多也是这样的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