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公要在,也有七十多岁了。在村里同辈人中,四公算是学历最高的,读过几年小学,没有文凭,文凭就凿在墓碑上,那是他父母亲的墓碑(他父母就合了一个墓碑)。在乡下人眼里,一纸文凭算什么,不就是有四个圆圆的红印戳么。只有这硬碰硬的碑文,往坟前一竖,见得风见得雨,见得天地神明,见得列祖列宗,谁也不好欺心做假,雷公要劈人的。四公排行第四,墓碑上他的名下,就比他三位兄长独独多出七个字来:罗峰高小毕业生。每年清明祭墓,他最认真的是拿了狼毫毛笔蘸红油墨,往碑上填,特别是这七个字,一直要让它们红得亮晃晃地照眼,让人好远地都看得见。罗峰是我们那地方很有名的学校,在男人屁股后还甩着长辫子时就有了。出过好多人才,武的骑过高头大马,穿过马靴,戴过绶带。文的呢,有人写过砖头般厚的几部书,还是四公的同窗,四公因此就有了说话的本钱。说他们一起挖过蚯蚓钓过鱼,在学校附近那块有草有水的地方,他曾一锄头下去,眼花手颤地就在那人头上开了一道长口。“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要不,他能著书么。”说罢笑得脸皮起皱,仿佛那书里就有了他的一份。
因为学历最高,村里人就信了他,有红事白事都要找他的。结婚了,让他写“囍”字,写对联。成亲那天,村里的来喝酒,村外的也来喝酒,有送钱的,有送礼的,人多礼杂,鸡鸭三牲,床单布匹,锅碗瓢勺,收了就得写礼帖,这写礼帖当然也归了四公。于是,一桌、一椅、一管、一砚,大树底下,四公俨然便是一位超凡脱俗的“翰林学士”了。闹哄哄中,忽然有人火爆爆地就叫了一句:“面前坡二骎黑绸布三尺。”话音刚落,墨字已成,四公是一字不差地写在巴掌大的红纸条上了。又有人飞一般地拿去贴在了新房前的客厅上。半天工夫,他就要写一客厅的“礼帖”的。人死了就请他写祭文,不用发表,入殓那天拿来念就是。那人家是哭得有泪无声,四公是读得有声有泪。也没人要听,可有人留心过,说他写的都差不多一样。于是有人就说了笑话:有死错了的人,四公的祭文是决不会写错的。红事喝酒,白事也喝酒,红事得给钱,白事也得给钱,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悲欢离合,生生死死,或生或死,于是就断不了四公的生计。
不知怎么的,后来四公却去那水母圣娘庙当了庙祝。
离我们村子不远有一座庙,叫水母圣娘庙,供的是一位眉清目秀的女子。说是早先村里有人出海扳罾,起了半天的网,鱼儿没见一条,网里却总搁着人般粗高的一段木头。那人汗毛就竖了,怵怵地把那木头扛上了岸,戳在地上扑地倒身便拜,指天誓地地说保他网网有鱼,便建庙立像,供它一世香火。那木头果真就显了灵。村人就请木匠将木头雕成塑像,供奉起来。可为什么是个女的,众说纷纭,也没人讲清楚过。
四公当庙祝,也是与文字打交道,写匾、写诗、写对。写大字,也写小字,什么“有求必应”呀,“明镜高悬”呀,然后写某某沐恩信民敬赠,然后写牛年狗月马日,反正这些他熟。但最多的还是和来求签的人解签诗。庙里水母圣娘塑像前是供桌,桌上有烟火缭绕,有猪头三牲,有饭团饼干,也有垒得像塔似的红馒头。供桌下铺一“蒲团”。“蒲团”是用稻草编的都被膝盖磨得起了一层油。“蒲团”上总不断有人来问生问死,问生也罢,问死也罢,问完便摇签筒,竹签就在筒里,左摇右摇,那竹签就跳出来了。于是按签索诗,签是编了号的,诗是用黄色草纸印好的,都作七字四句,也都编了号的。说来也怪,这诗虽写得莫名其妙,却是猪病鸡瘟狗死人发癫,升官发财生儿育女牛耕田,什么都对得上的。相传诗是水母圣娘写的,但话却是四公说的,或生或死全在他那三寸舌上。乡下人不识字,到得庙里,看四公就是至高无上的权威了,听他解签诗,没有人不是鸡啄米般地点头。也是时运不济,忽然有一天,就有人敢说了四公的不是来。就是签诗上的那句:“两人对酌好商量。”四公说了:“两人相对着斟酌,就好商量了。”话刚说完,身后就响起了一个不紧不慢的声音:“那是相对喝酒呢。”待抬头转身,见庙门外只有一个不紧不慢的背影了。四公登时两只耳根就似遭了火烫一般,后来一打听,知道是来走亲戚的城里人,闲着没事,那天到庙里看热闹的。这事就成了村人闲谈的佐料,但说过就笑,笑完就了,也没人下力气去论证谁是谁非。
四公的倒霉,不出在那句签诗,却出在水母圣娘身上。
不知什么时候的规矩,也不知要隔多少年月,水母圣娘便要“出巡”一次的。水母圣娘的出巡,是我们乡里的盛典。那女子坐的是八乘大轿,前面有鸣锣的,一呼吹吹打打、颤颤悠悠的要过九九八十一村,要走三三九天九夜。每到一个村口,远远的就有许多人鱼贯着跪伏在路上,轿子就从他们的头上跨过。圣恩浩荡,沐浴万民,说是从此可以消灾弭祸了。那架势,那气魄,想当年皇帝出巡,也不过如此罢。出巡完毕,回来就是,却偏偏要过“火山”,说是烈火炼真身,水母圣娘淬过火,仙爵是要晋升一级的。
过“火山”是在晚上,早早,就有人用海棠树头烧的炭,在庙前的坡地上铺了一条十多米长、三四米宽的路,算是“火山”,海棠木烧的炭热火,那风一阵阵地吹,那火是一闪一闪地亮,就像一段舞着的红绸布,把那炙人的热浪抖出好远好远。热也不怕,大家仍挤挤拱拱地争着往前靠,有人手里都拿着畚箕,单等过完“火山”,就要抢了炭火回去,说是放在家里,做什么都有用。水母圣娘不能自己走,得有人抬,既是神仙,也得有天兵天将、金童玉女陪着,有些许人就把脸画得鬼红鬼绿光膀赤足,腰间扎一圈红布,头上也扎一圈红布,就顶了天兵天将、金童玉女了。有肉身凡胎者,也要跟着“淬火”,以为有水母圣娘显灵,过火山便如履平地,烫不着的。因为四公是庙祝,懂得解签诗,水母圣娘说的他当然知道,于是,大家就推他当“道公”。所谓“道公”,占卜问卦,逢场作法者也。按规矩,这“道公”要带头过“火山”。四公那天是头戴红毡帽,身披红道袍,也赤着足,人前人后,是出足了风头了。
卦是问了,签是求了,“火山”终于是过来了,但人人是脚板被烫得过痛不敢沾地,有的立时就起了亮晃晃的大水泡。村后有三口大尿缸,知道人尿可以去火,有人就让家人抬了去,把脚硬往尿缸里按。大家都骂四公做的“道公”心不诚,心不诚则神不灵,水母圣娘是发怒了。四公也气得嗷嗷叫,他是斋戒了七天,怎么就心不诚了,水母圣娘也给了签诗说可以过的,怎么就神不灵了。四公那脚板烫得也不轻,直直地在家里躺了七天七夜。大家最后都原谅了四公,是他自己觉得没趣,就再也不当那庙祝了。
这些,都是好久好久以前的事了。那年寒假,我回老家,见着四公时,却是一位干干瘦瘦的驼背老头,他早已赋闲在家,偶尔帮人写些信,报酬是不计较的。逢年过节也写些对联,让家人拿去集市上卖。村里贴的对联,也数他的有些意思,都是他自己写的,我记得有一对写的是:“丰年月下三杯酒,盛世山中一首诗。”我们那里没山,他那时的生活也过得拮据,是故作豪语罢了。后来他病了好久,家里人都很为他担心,他却毫不在意。临死前,他忽然精神非常好,忙叫儿子拿来文房四宝,要写遗嘱,写完一看,却是一副对联:“这番与世长辞,穷鬼病魔无须追踪来泉下;此日乘风归去,春风秋月只当漂泊在异乡。”不知是他的创作否,如是,真可当得上惊世骇俗的呢。
(选自《海南岛:阳光与水的叙事》。黄宏地,海南本土知名作家,著有散文集《菩提本无树》《我梦中的天涯》等。曾获《萌芽》文学创作奖、海南省首届文学创作奖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