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江舟

　　1922年夏末，20岁的沈从文孑然一身，怀揣着自己的文学梦想，从湖南来到北京城。那时候，年轻的沈从文对北京充满了美好的梦想：寻找理想，读大学，读好书，救国。然而，现实却是无情和残酷的，偌大一个北京城，哪里能够容得下这个从地方部队退役的穷困乡下小子？茫茫人海，举目无亲，沈从文无法进入大学，只好住在酉西会馆里，每日到宣武门内的京师图书馆去读书自学。接着，他又搬到沙滩红楼附近的一所小公寓里，去北京大学当旁听生。为了生存，他开始写作，却连新式标点都不会用，但他坚持不懈地写稿，把稿件投向北京的各家杂志和报纸的文学副刊，而这些稿件却都石沉大海，杳无音讯。沈从文陷入了穷困和茫然之中。

　　在生存的困窘之中，沈从文写信给北京大学讲师郁达夫，诉说了自己的苦恼和不幸。郁达夫非常同情沈从文的遭遇，便在北京的报纸上发表了一篇《给一位文学青年的公开状》，正是因为这封公开信，沈从文的名字开始慢慢引起了一些报纸杂志的关注，他的一些散文和诗作开始在《晨报副刊》等一些报纸杂志上崭露头角。

　　1925年10月1日，徐志摩接任《晨报副刊》主编，负责讲演、译述论著、文艺、诗歌，杂纂等类稿件。上任伊始，徐志摩就在刊首发表了《我为什么来办我想怎么办》的文章，表示了办好《晨报副刊》的主张和信心。在这篇文章中，徐志摩列举了可以作为《晨报副刊》基本作者的一长串名单，其中在提到“新近的作者”时，沈从文便已经赫然名列榜首，徐志摩对沈从文的推崇之情，自不待言，这时候，年轻的沈从文和徐志摩已经开始有了最初的接触。

　　有一次，沈从文拿了一迭稿子送给徐志摩，徐志摩把这一迭诗文稿件翻了一翻，问沈从文有没有发表过，沈从文回答说：“全都是没发表过的”。徐志摩便把这一迭稿子全都留下。于是，在徐志摩接手《晨报副刊》开始的一个月中，沈从文就在这份副刊上发表了五篇作品。

　　1925年11月11日，《晨报副刊》发表了沈从文写于这一年3月的一篇散文《市集》。这是一篇乡村集市的素描，人声喧嚷，猪羊嘶叫，汇成了一支生活的交响曲。沈从文已经能够娴熟自如地驾驭着自己的笔，写出一幅有声有色的生活场景，使都市中的人也能真切地感受到乡村生活的浓郁气息。徐志摩是在前任编辑留下的一堆废稿中清理出这篇稿子的。他十分欣赏这篇散文，在编完之后，情不自禁地在文末写了一段《志摩的欣赏》的编后感，盛赞沈从文的这篇文章，热情洋溢的话语，包含着赞扬与鼓励，也包含着对一个文学新人的期待。

　　不过，这篇文章发表之后，沈从文在欣喜之余，却又产生了严重的不安。因为这篇稿子先送到《晨报副刊》，因为编辑未采用，后来被焦菊隐拿到他主编的《燕大周刊》上发表出来，接着又被胡也频转载到《京报·民众文艺》上，这时在《晨报副刊》上再发表出来，变成了第三次发表了。看到徐志摩所写的“欣赏”，沈从文一面感到高兴，另一方面又觉得一篇稿件多次发表，这“不是丑事总也成了可笑的事”。他赶紧给徐志摩写了一篇《关于市集的声明》，说明事情的来龙去脉和真相，坦率地承认了自己的粗心，也表示了对徐志摩所给的褒扬的感激。

　　在那个年代，报刊对一稿多投也是非常忌讳的。但是，徐志摩对这件事却报以极度的宽容，他不仅没有责怪沈从文，而且全文照登了沈从文的《声明》，并加了一段十分俏皮的附言：“从文，不碍事，算是我们副刊转载的，也就罢了。复载值得读者们再读三读乃至四读五读的作品，我想这也应得比乱登的办法强些。”其中洋溢着对青年作者的宽容、爱护之情，读来是令人十分感动的。

　　沈从文个性的真实与坦诚，徐志摩提携后学的宽容与爱护，描绘了一代文人相交的一幅温暖的画卷。1936年5月，沈从文在《从文小说习作选》的序言中，提到在文学道路上给了他种种帮助和鼓励的一些“特别值得记忆”的人，其中第一个提到的就是徐志摩。沈从文深情地说了一段话：“尤其是徐志摩先生，没有他，我这时节也许照《自传》上所说到的那两条路选了较方便的一条，不到北平市去做巡警，就卧在什么人家的屋檐下，瘪了，僵了，而且早已腐烂了。你们看完了这本书，如果能够从这些作品里得到一点力量，或一点喜悦，把书掩上时，盼望对那不幸早死的诗人表示敬意和感谢，从他那儿我接了一个火，你得到的温暖原是他的。”这段发自肺腑的话，表达了沈从文对徐志摩的尊敬和感激之情，也包含了中国现代文学史上两位大师之间的一段感人的友情佳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