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胡竹峰
走进五公祠,想起张岱《五异人传》序言:“人无癖不可与交,以其无深情也;人无疵不可与交,以其无真气也。”与之交者有无癖疵,从来不以为意,倒以为——
人无正不可与之交,以其无慈悲也。
人无谋不可与之交,以其无进退也。
做人处世要知慈悲识进退,为文为艺也要知慈悲识进退。慈悲底色,人生安详,不过进退,不进则退,不退则进,进退如炼丹,难在炉火纯青。
张岱性情亦如《广陵散》,世俗风气大多是:
人无势不可与之交,以其无权位也。
人无钱不可与之交,以其无富贵也。
《增广贤文》有几句话言语浅白,道理也朴素:
穷在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
不信但看宴中酒,杯杯先敬富贵人。
世上结交需黄金,黄金不多交不深。
有钱有酒多兄弟,急难何曾见一人。
三穷三富过到老,十年兴败多少人。
谁人背后无人说,谁人背后不说人?
五公祠里的五人,也可算作五异人吧。李德裕癖文章,官至大位,犹不忘著述,下笔谋议援古为质,衮衮可喜,以经纶天下为自家事。李纲癖疆土,说祖宗家业,当以死守,不可尺寸与人。赵鼎癖箕尾,作诗“身骑箕尾归天上,气作山河壮本朝”,为大义绝食而死。胡铨癖国事,起家招募乡丁,捍御金军,后来乞斩秦桧、孙近、王伦等人,不惜坐罪除名。李光癖读,手不释卷,家中蓄书数万卷,可惜子孙粗率鄙俗,不守家训,散于豪民之家。
唐人张读志怪故事集有记,李德裕召一僧问福祸,得知灾戾未已,当万里南去,却能还朝,因为他此生当食羊一万,如今才吃九千五百只,所以当还。李德裕惨然叹息,原来元和年间,曾做梦走到晋山,尽目皆羊,牧者十数人迎拜,说那些都是他的羊。十几天后,有客上门送来五百只羊,李德裕大惊,将此事告知僧人,以为不吃,可以免祸。僧人却说:“羊至此,已为相国所有。”李德裕戚然无语,随即遭贬,往崖州。
五公祠中五人皆无意于祠无心于祠,自庙堂沦落江湖,江湖不弃,后世追慕,立祠以记,民间凡众心性如此浩荡如此庄严。立德立功立言,虽久不废,此之谓不朽。祠中诸贤,德、功、言,三不朽俱在。
五公祠始建于明万历朝,构建不大,当年房屋不存,经多次修缮。祠不大,砖墙瓦顶,藻饰无多,不甚华焕。祠内文物不多,碑刻牌匾不少,或刻前人诗文,或书后人赞语。
五公祠旁有苏公祠,据说苏东坡被贬来琼,曾借寓在这里,见当地百姓喝咸积水,有损身体,机缘巧合,开凿出浮粟泉和金粟泉。民国时,金粟泉被毁,余下浮粟泉。泉水甘美清冽,水面泛起小泡,状如粟粒,故得名浮粟泉。盛夏时节,浮粟泉泡茶极为清甜可口。当年旧井,现在还能打上水来。我来见时,可惜手头无杯盏,不然真想汲得井水回去泡茶。不管风味如何,好歹曾经有东坡手泽啊。
祠中不少先贤雕塑,以今度古,想当然耳,却有一时心相。给古人造像,非遗其貌,是歌咏行径,颂扬精神啊。宋代马远造孔子像,以秃笔写生,韵味高古,夫子着长袍,拱手而立,沉静肃穆,若有所思。宋朝与先秦,相隔千年,那却是我心里孔子的模样。
明人笔记说,元世祖知赵孟頫文名,召他来见,见其丰姿如玉,照映左右。世祖心下惊异,使脱冠,见头尖,果然是俊书生。史书还说赵孟頫一进元廷,照耀殿庭,元世祖感慨他神采焕发,才气英迈,如神仙中人。赵孟頫传世自写小像,画半身,面圆微须,头戴一笠,身着月白氅衣,俊伟丰神,却不以为如神仙中人,到底泥实了。不如马远孔子像,有想当然的神采奕奕。
苏东坡应礼部试,作《刑赏忠厚之至论》,说尧当政时,皋陶掌管刑法,论某人罪,皋陶三次说该杀,尧帝却一连三次说可以宽恕。梅尧臣问典出何处?苏东坡笑:想当然耳。
想当然耳,作文之妙法也。
午后看红树林,坐船绕行一圈,迎面有风。红树为胎生,红树种子不离母体自行萌发,长成棒状的胚轴。胚轴脱离后,掉落海滩淤泥中,数小时至几天就能生根、固着,自然定植为新株。被海水冲走,漂流几个月,甫入地,即扎根生长。海边潮水日夕涨落,红树只有如此,才能世世代代在海滩上繁衍生息。造物虽弄人,天地有大仁。
正午时分,暑热剧烈,阳光正在头顶,照不进船舱半分,独得清凉。
岸边的泥土上,不知何时蹿出一串青枝绿叶来,海水哗然,一股咸腥气,满目都是苍翠欲滴的树叶。有些树颇大,蔚然深秀,遮住好大一片荫,人在船头上竟看得呆了。
红树枝叶青绿,并非红色,因为有树种之皮可以提炼红色染料,故得此名。古人称红树为茄淀、海豆,咸丰年《文昌县志》有记:
海豆,树丛生海沙中,二三月结子如豌豆。潮落取之,沸汤渍数次,去其心,可蒸食。
海胶淀,树高丈余,生海滨,菀成林麓。子圆而长,两头尖,调之得法亦可食。树皮可渍染衣物,色赤如胶。
孔子说人要多识鸟兽草木之名,然古人言及红树的文字到底太少。
(作者系安徽省作协副主席,作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