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王卓森

　　午后向阳，我坐在一间瓦房的檐下，被夏天挡住了大半年的秋风吹来，有意无意的样子，恰似忘记了恩仇的君子。

　　海岛是南方的南方，南方让人有时迷幻。秋的早晨，仿佛一颗差不多成熟的刚剥皮的芒果，飘着一缕清甜，天际上的霞色，就像这颗芒果带着点淡绿的黄皮。走到窗前，咽口水，吸口风，然后回神，竟然忘记了自己到底身处何方。在海岛，中秋前后的物象一派清澈，一片透亮，没有挥手自兹去的幽然古意，也没有第一杯奶茶的时下文艺，只有绿色和蓝色的初始设计。我偏爱这澄明的蓝，极目远处的地平线，然后抬起头仰望，眼光穿过片片佛系的白云，似乎可以看见宇宙的边缘。那种蓝，是一种立体的颜色，无限扩张而没有重量，轻易就从眼瞳的细孔进入到我的内心，稀释欲望，充盈了我思维的整个平面，突然让我对“感召”的词意有了新的理解，那就是：时光流转，万物之间，彼此感召，萦萦千意。

　　又到中秋，如此快，看不见时间的身影，却看见节气的脚步，去年的月光还没封存，今岁的月饼又匆忙上市了。这满是烟火的俗世，人的戏份很多，但欲望撑不过一场戏，有时只剩下本色的劳作和吃穿。还记得，我转学到县城读小学后，第一次在城里同学家度中秋，晚上我和同学吃了全县最出名的春临月饼。春临是那时候县里“段位”最高的一间国营茶楼，第一次去县城，我就被大人带到这家茶楼上吃过烧饼，烧饼焦黄，麦香扑鼻，至今，只有海口牛车巷子那家茶店烧饼的味道最接近它。月饼是春临的一个招牌，曾经，县城里的居民得托关系才能买到。多年前的那个中秋夜，月光下，吃春临月饼，快乐喂饱了我一颗少年的心，压在饼面上的几朵桂花和“春临”二字，是我眼中最美的浮雕。进城工作后，第一次喝的某盏鱼翅燕窝汤，在我的记忆里已经荡然无痕，但这道浮雕如今依然点点清晰。那一片旧时的月光还洒照在我此时的眼前，但我和同学已不能少年归来，就算马上相逢，估计也没有多少话要凭君报语。

　　临近中秋，这段时间连续下了很多场大雨，每天下午一团团的积雨云被风搬来头顶，然后化成滂沱秋雨泻下，这雨下在城里的水泥地上，溅出一片舍我其谁的喷薄，声音洪大，从天而降，惬意如我，不需向谁证明自己的凌厉。如果在乡村，我会走进这雨里，看它如何小声静气地绵密地浸入土地里，我想我也会恭敬一些，面目就如这雨中的树，接受来自云间的天水洗亮，被这雨温柔以待。入夜，我在一家十分随性的茶店里看这秋天的落雨，下得好生猛啊，我喜欢这样的雨，想象自己晚年在村庄外的田野上聊发少年狂，冒雨行走，也是遇见这样的一场雨，遇见有一个人撑一把伞过来，挡了我一个半身雨水半身晴，如果正好看见雨中陌上某一朵花开了，那一定是我的今世之约。雨濯过的秋日黄昏，冷面的城市只剩下几道余晖。突然觉得，这个世界是被虚构的，我们每个人就在里面走动、说话、操劳以及生与死，再最后被自己的故事渲染，如果有一场秋空月光静美地陪过，有一片不肯飘落的秋叶长久对望，那我们就是幸福的，幸福如没有疼痛感的秋意。

　　海岛的中秋，是一种期待，期待它的快点到来，是海岛人生活的一部分，一年长夏的气候让这种期待变得欣喜和纯粹，好像一场比甜蜜更甜的约会。日间炎热，夜间凉爽，月亮升起来，锣鼓响处，人头簇簇，那是村庄里庙会在唱大戏，烛光香火中，庙里的各位神尊颜一派威严静穆，都应该喜欢中秋，如同应该喜欢与村民日夜相守一样。庙外，看戏的老人在月饼的香味之中眯着双眼，笑容成为他们脸上的秋色图。城里，高楼之下，城中村几家欢乐，在有些孤清的神庙院子里，戏台上也在演戏，卖力的戏声仍然被漠漠沸腾的市声盖住了，中秋夜，城里有月光，有月饼香，但从很多年前开始，就已经没有一处安静的地方了。

　　秋风不缺席故乡，故乡稻黄，是一片没有离开过我的乡愁。这时节，我喜欢出城，驰车过村庄外的秋田，打开车窗，秋风灌进来，能闻到秋阳晒过的草味，稻香是最容易沾上衣袂的，几日不会散。黄昏，稻田小水沟流水宛然，向深处流去，流进夕阳里，暮色的帘子降下来，秋风无力，吹也吹不开。这时，如果路上遇见熟悉的归来的做田人，比如遇见我刚从地里给庄稼喷农药回来的六叔，我会停下车，跟他们抽支烟，寒暄几句，他们照例会问我中秋节回不回村，我照例本能地回答说“回的回的”，但我知道我不一定回来。其实，多少人的故乡，就徒剩故乡两字，人和他自己忙碌的影子隐隐于市，苟苟于生，无思来去，唯有秋风年年吹拂。世界在变化着，人也在对一切过往修改自己的定义，事情比心情还多，最初的许多念头随手一扬，撒落尘间了。

　　秋天的意绪中，有回忆浮起。小村庄，小时候，外婆家，爸爸的月饼，中秋的月光，瞬间组成了一帧帧风中的画面，那样的美好至今还是我的一份心动。中秋节当日上午，送月饼给我外婆，这是我爸爸派给我的活计，不用去放鹅了。去外婆家的路上，我就想着外婆见到我来如何的高兴，给我塞两块钱，我如何把钱藏好，不要让我弟弟发现，隔天到十铺路外的镇上买几本小人书，馋死一帮小玩伴，放牛的野坡上揪着我讲书中的故事。如今，外婆早不在了，外婆家的瓦屋已坍塌经年，房屋后的那棵大杨桃树也在很多年前被一场台风刮断了。我曾吃过不少这棵树上长的杨桃，杨桃灿黄，闪烁叶丛间，如仙界异果，外婆用一根长长的竹子把杨桃挑落，让我捧着草帽在树下接住，没接住的杨桃砸在地上，砸成一滩水津津的黄泥，这滩黄泥，今天还粘在我对外婆温暖的思念中。对外婆家的记忆，复活在我五岁之前奔跑过的乡野中。

　　很多年过去了，我没有再去踏访这个童年的村庄，有时会忽然想去，顷刻又止住了，原因是没有原因。在外婆家的村东头，有一条弯曲着扬上多文岭的山坡路，坡下有一座反射着片片阳光的水库，有一块块不断改变原貌的庄稼地，有很多橡胶林茂密生长，隐蔽住了与其他村庄连接的土路。我舅舅来看过我，那个我印象中捡到一张字纸就反复看半天的人老了很多，这让我相信岁月才是世间唯一的逆行者。

　　秋风又起，小坐风中，秋有千意，问明媚的田野，问心上的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