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吴辰
从前的月饼的确与现在的味道不同。
小时候生活在郑州,家里边有一个木头做的模子,就躺在厨房的柜子里,长方形,两拃来长,上边有三个圆形的凹陷,凹陷边缘有花纹,底部刻着四个字,那些字都是反的,我认不出是什么,不过当时即便是正着的字我也未必能认得出。家里说这个叫“卡花”,是做月饼的时候用的,现在想想这名字倒也在理——把光秃秃的月饼胚子往这“卡花”里一“卡”,出来便有了花纹和图案。这个“卡花”一年也难得用上一次,平时我经常偷偷地从厨房把卡花拿出来,敲敲打打,或者用它来印橡皮泥,在我心里,这叫“物尽其用”,反正放着也是放着,在大人眼里,这就是“不讲卫生”,为此,我也没少挨大人批评。
终于熬到了中秋节,家里开始做月饼,面和坚果家里本身就不缺,而青红丝则需要现买。我自幼不爱吃甜食,却喜欢吃月饼,原因是月饼里有青红丝,我当时并不知道这是由橘子皮加工而成的,只觉得有一种特殊的香味,而在后来的三十余年中,我常常会被柑橘类的香味所惑,恐怕根源在于小时候对青红丝的偏爱。
在家中做月饼,工序并不复杂,也不用烤箱烤炉之类,只需把馅料炒熟,把月饼皮包好,然后,拿一只平底锅,用小火翻来覆去地慢慢烙,等到表皮焦黄了,月饼也就做好了。当然,也有把月饼烙糊了的时候,可烙糊了又怎样,权当是巧克力味的就好了。有时候糊过了,苦得吃不进去,那就掰开吃馅——当皮糊到不能吃的时候,馅料则要比正常情况下好吃几倍,这个秘密是我发现的。
我们家自己做的月饼一年也就那么几个,从不送人,送人的月饼会专门去糕点店买。很多年以后,我才知道个中缘由:我的姥爷血糖高,当时没有“无糖食品”这个概念,家里自己做月饼便用糖精代替糖,多少能健康点。现在想想也只不过是自欺欺人,那些月饼皮、那些青红丝、那些花生和芝麻炒制的馅料,血糖高的人也都是要忌口的。
姥爷终究还是因为血糖的问题去世了,此后,家里也不自己做月饼了,一则太麻烦,二是睹物思人,那个“卡花”也不知被收拾到哪里去了,只是还有一个小药瓶放在橱柜内,瓶子上写着“糖精”两个字。
不做月饼了就得去买,那些所谓“蛋糕房”“饼屋”出品的月饼我是不爱吃的,要吃月饼,便要去早市,那里有位戴小白帽、颌下留一撮小胡子的回族大叔,卖月饼捎带卖山楂糕,三轮车上是自制的小玻璃罩子,月饼层层叠叠码在洁白的蓝边搪瓷医用托盘里,看着就干净。说这是月饼可能稍微有点名不副实,因为他家的月饼并不只是在中秋节才有,而是一年四季都有卖。姥姥说这叫“提糖月饼”,只是何谓“提糖”,我到现在也没搞明白。提糖月饼的馅料并不是很甜,这是我所喜欢的,而我更喜欢的是馅料里的青红丝和冰糖块。提糖月饼顶饱,上学时拿一个就当是零食,那时候课上已经学会了走神,听讲听不进去时,便掰一块月饼,仔细地将其中的青丝、红丝、冰糖分门别类地挑拣出来,放在纸巾上,用一节课时间慢慢品味,倒是物我两忘。只是有时候嚼冰糖声音太大,被老师听到后一顿批评,在当时是乐趣,现在想起来却是追悔莫及。
后来,月饼便贵了起来,但是也变得不好吃了。第一次吃到广式月饼,是蛋黄莲蓉馅的,我并不觉得它好吃,只觉得油腻,任别人告诉我这种月饼多么多么贵,我就是爱不起来,有时候就着茶水咽下几块,也会让一天的胃口皆无。这也让我对广式月饼一度有心理阴影。直到有一天,我“勉为其难”地吃了一口双黄白莲蓉,竟一时不知怎么形容这种味道和口感,从此之后,广式月饼便从我的黑名单中剔除,每年中秋不吃一个两个总觉得少了些什么。
出门在外,中秋更显得珍贵。人生中有短暂的两年是在南京度过的,一个人度日,潦草点也便没有什么,只是到了中秋,还会有点寂寥,没想到在日落黄昏前,有友人自滁州来看我,一时也没准备什么,好在都是糙老爷们儿,砍了一只咸水鸭,买了一盒苏式月饼边游玩边吃,我俩都是喜静之人,便倚着一面城墙大快朵颐。苏式月饼又与之前所吃的月饼不同,馅料倒是其次,月饼皮层层叠叠,那日只欠一壶好茶,可就着健力宝也不算很差,我们一层一层地撕着月饼皮吃,看着一池玄武湖水慢慢地暗了下去。
去年八月,人在三亚,脱下“大白”之后,汗如雨下。回到驻地领餐时,却发现每个人都有一个广东吴川的大月饼——其大如小脸盆,一时也不知脸上流下的是汗还是泪,只纷纷笑说队长的神通广大。这可能便是我此生最难忘的一个中秋了吧。
如今,中秋国庆都过完了,仔细回味,从前的月饼的确与今天的味道不同,从前的月饼香甜,现在的月饼里却有百味的人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