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凌云
从小就觉得我父亲跟别人的父亲不太一样,却一直百思不得其解。后来听说他年轻时候曾经师从某高人,学过一点中国武术。他原本可以仗剑走天涯,却因为有了家室,于是过早地抛弃了梦想。但这并不影响多年以后,他曾经凭借这点功夫不仅完美自救,而且还成功救助他人性命于危难之中。每每说到此处,我都试图从他的身上寻找隐藏版武林高手的影踪,然而,他依然还是我那个平凡的老父亲,没有魔法可以变身。
印象中的父亲是严厉的,让人望而生畏。他什么时候变得温和又慈悲,我想大抵拜岁月所赐。父亲喜欢念叨毛泽东诗词里的句子:“中华儿女多奇志,不爱红装爱武装。”在我漫长的成长年月里,他从不会因为我是女儿,就温柔几分。作为长女,我自幼就被当成男孩一样粗粝地养大。也正因如此,我对他心存敬畏,亦有叛逆,总想着长大以后流浪去远方。
年少时,父亲对我家教甚严。中学时代,我但凡稍微注重一下穿着打扮,他就会开启冷嘲热讽模式,让我一度以为爱美是一种耻辱。为了提防我早恋,他变得诚惶诚恐。读大学时,他坐绿皮火车送我去学校,为了禁止我谈恋爱,一入学就在小酒馆里让我立下军令状,以至于我25岁时仍旧形单影只。而当我茕茕孑立时,他又开启恨嫁模式,要么嫌弃我的帽子和围巾太老土,要么嫌弃我居然不善厨艺,顺带指责我妈在这方面没有悉心栽培。做父亲的心,总是这样矛盾而不自知。一直等我读到余光中先生的《我的四个假想敌》时,才终于得以释怀。
后来我终于长大,远走,漂流到海南岛上,与父亲隔着山海迢遥。他一直守着寂静的村庄与田野,仿佛从未离开。三湘大地雨水充沛,温暖湿润,父亲种在庭前的桂树已亭亭如盖,我扦插的玫瑰,随四时精准的历法和节气,自然地开落。在我漂泊天涯的日子里,那些植物变幻着魔法,陪父亲走过年年岁岁。
五月,母亲叮嘱父亲,让他给我寄一些树上自然熟的枇杷过来。卓文君说“五月,枇杷未黄我懒梳妆”,父亲种的枇杷却是早熟品种,他亲自动手,一颗一颗精挑细选,寄给远方的我。枇杷未到,我却不由思念起故乡的院子,院子里的竹林、萤火虫、天边的繁星、吹过田野的风。在悠长悠长的岁月里,父母之爱由唠叨转为温柔的牵挂。
六月,父亲从老家给我寄新熟的杨梅和水蜜桃。包裹还在路上时,他便开始细碎念叨。原来因为父亲种的水蜜桃味道鲜美,又长在路边,特别馋人,附近散步的乡邻们每次路过都要顺手摘几个。那株桃树不仅成了两个小侄的花果山,也让小偷魂牵梦绕。于是,在给我寄水果前的一个月黑风高夜,小偷用麻袋偷走了十几斤果子。说这些时,父亲的语气中充满了遗憾,不然,也许可以多寄点给我尝尝呢。杨梅更是他搬了梯子,小心翼翼从树上一颗一颗摘下来的,用袋子悉心包装好,又去镇上托熟人用快递寄给我。不知何时起,我印象中那个威严与暴躁俱存的老父亲,开始变得温柔了,他从前应该非常不屑做这种事情。
我于是满怀期待地等待父亲形容中特别美味的桃与杨梅。可是过了一个星期,当快递小哥将包裹送到我手中时,那些水果早已化为一摊水。原来父亲寄的全是树上自然熟的水蜜桃,精心挑选,自己又不舍得吃,寄快递时,恰好又找不到泡沫箱和冰块,所以在运输过程中,桃早已腐烂,杨梅也长了虫子。
打开包裹,我心中五味杂陈。我知道每年秋天,父亲便会开始酿造杨梅酒、葡萄酒,谷物精华与果木芬芳都将被悉数典藏。大约是时候,回家去看望一下我的老父亲,尝尝他亲自酿的梅子酒,陪着他,说几句心里话了。
我于是抽空回老家,跟父亲坐在门前聊天。远山如黛,氤氲于迷蒙水雾之中,如中国水墨山水画,烟远而辽阔。荷塘边,水田里,不时会看见几只白鹭起起落落,画面极美,仿佛静的山水画卷之中闪过一抹飞鸿。白鹭身姿娉婷,一身洁白,有时振翅在蓝天里翱翔,有时静默在枝头上,仿佛陷入哲思,遗世独立般美丽。
父亲说,有时坐在门前,会看到有很多叫不出名字的野生鸟来来往往,有的个头大,有的羽毛美丽。门前桃树上青果将熟未熟之际,悉数落入鸟儿腹中,它们还尽拣又大又甜的吃,不好吃的还入不了它们的法眼。也许是这些年生态环境好了,村庄又寂寞,它们便如入无人之境。想象一下父亲坐在桃树下喝酒的样子,必定伤感又落寞。
做女儿的,永远是要等到为人父母之后,才明白,在漫长的成长里,父亲的严厉与责骂不过是为了望女成凤。他威严如山,厚重而高远,一直引领我们去远方。可是等我们终于长大远走,父亲也已然老去,脾气再不复从前凛冽,甚至开始变得温和、仁慈,瞻前顾后。年少轻狂时,我想山长水阔地走远,待及年长,越发觉得没能让儿女在外公外婆的膝下承欢,是多么遗憾的事情。后来,父亲与乡愁便成了我梦中的某种意象,隔着山长水阔,隔着经年的月光,让人牵挂至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