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杨道

　　在前往俄贤岭的旅途中，因为天空里满屏的云，我爱上了两个颜色：云的白和天的蓝。这爱来得缓慢，好像需要经过一番思考，以显出它的庄重和长远。

　　《说文解字》中对“云”有如此解释：“云，山川气也。从雨，云象云回转形。凡云之属皆从云。”古人对于云这一自然景物，有着更多细节的发现。云之变幻本是一种自然现象，无论天气阴晴与季节更替，云都会在天空中游走。因其有独立的姿态，散淡飘逸、自由闲适，因而成为文人墨客吟咏表现的对象，并借之抒发自己高洁傲岸的情怀和对自由的向往。

　　“云”的意象历来为诗人们所关注，在中国的古典诗歌里，运用“云”意象的诗句比比皆是。我最早对“云”产生惊喜的，是年少时读《离骚》，当时觉着“云”里的仙气，如此地飘忽不定，充满魅惑：“吾令凤鸟飞腾兮，继之以日夜。飘风屯其相离兮，帅云霓而来御。”事实上，这二句诗中的“云”，是作为神话世界中仙人抵御外来入侵的防御工具出现的，具有某种人格象征的意味。但我在初遇此句时，觉着满纸都是中国古典最富奇思的玄幻色彩，惊喜不已。而秋日里俄贤岭的云，把这份隐匿了二十多年的惊喜，重新续上了。

　　我喜欢满目的白云，它能随时变身，如游龙或者鸣凤，有时，它甚至可以盘旋为海马的形状，以一种薄的声气应和，在天空更宽大的蓝色中努力被迷惑。每一朵白色的云都可能是海妖塞壬身上一袭白色的裙裾，她的内里在燃烧，就像山林里着火的灌木，勾着那些芜蔓的枝叶，把所有的想象都拂飘起来。一些云落到芭蕉叶上，像白色油布把整个宇宙都罩在了炽热的光圈中，需要一种类似博物馆橱窗里的密码，来标识区别于人类俗世的欲望。

　　车在前往俄贤岭的路上，走走停停，我想把天地间的白云都收入篷窗一样的手机里。广坝湖上，落了三四点白鸥，与九峰山的青绿形成应和之势，恍如画家数笔绘出的横塘秋意图。一些芦花摇曳，清淡的云影飘浮于渺远的蓝空。我总是想着，等这阳光减些声势，就把这一半烟水和白云剪回家。

　　古时词人就偏爱素淡平远的风景，譬如蔡伸说“落日归云，寒空断雁。吴波浅淡山平远”，这是人于归云与淡山中极致自由的一种状态，望向长空，云间自有色彩晕染，人的眉眼便盛了湖间声色，如同斜风细雨的宋词，描了半阕的旖旎白玉。

　　而白云，在中国的传统文化里，是一种象征性极强的符号，“白”有圣洁之意，可代表纯净之心；而云之飘忽，迎风起意，南来北往，自由而闲适。故中国古人隐士的诗词里，断不能缺了关于白云的吟咏。譬如陶潜，他一生贫穷，家徒四壁，“短褐穿结，箪瓢屡空”，却始终与酒与云为乐，“云无心以出岫，鸟倦飞而知还”，他曾出仕三四次，终觉心为形役，四十一岁时，他辞掉了彭泽令。从此远离世俗世界，开始了自己后半生躬耕隐逸的自由生活。

　　陶潜和他的诗都是我极喜欢的。他诗里阐写的云、鸟、菊和酒，是我关于魏晋隐士生活的隐秘想象。其实，隐士的标签是后世安给陶潜的，于陶潜自身而言，归隐只是服从他自己心灵愿望的一种选择。

　　我开始拾级走上俄贤岭的栈道时，已近正午，阳光肆无忌惮，云也不怯懦，带着一种奇怪的自由在我头顶的枝叶间来来去去，与山林浑然一体。我感觉整个身体都凝成一种感官，每一个毛孔都沁透了愉悦。我对于云和草叶总是异常地亲近，并常常不由自主地想起陶潜的那些关于云的诗句和意象。

　　摆脱仕途生活后的陶渊明，回归到乡村田园，过着日升而作，日落而息的农耕生活。然而此时的诗人在精神上是孤独的，他没有可以进行精神鸣和的朋友。于是，诗人在古代圣贤堆里寻找知音：“何以慰我怀，赖古多此贤。”（《咏贫士》七首其二）宋武帝永初二年（公元421年），陶潜与朋友惜别，作了一首《于王抚军座送客》，借了云的意象来表达自己孤苦惆怅、无可皈依的处境：“寒气冒山泽，游云倏无依。”在陶潜看来，自己的境遇已是凄风苦雨，与朋友别离更添辛酸，这样的双重伤感，令诗人心情沉重，而此时，山涧中的寒气云蒸而起，孤独的游云四处飘荡，无所皈依。——此处孤独的“游云”意象，亦是诗人自身孤苦无依的处境和命运的真实写照。

　　与前代诗歌中“云”的意象相比，陶潜是创造性地丰富了“云”的内涵，譬如，他用“白云”来表现自己对隐逸生活的向往，用“孤云”“游云”的意象来表现自己高洁傲岸的节操。总之，他和他诗里的云是浑然一体的，他的人格性情、抱负追求以及所处的时代风云，都借助“云”的意象得到了生动的展示，与此同时，他的人格魅力及其背后的精神向度也得到了具有丰富而广阔意义的阐释。

　　这个秋日的正午，我倚着俄贤岭一棵高耸的重阳木，望头顶上繁密枝叶衔接而成的“圆”中露出的那几叠白云，还想起我们海南人最喜爱的那位北宋文学家苏轼，他是陶潜的粉丝，他的终极理想似乎也有着陶潜的影子，他甚至在他的词（《行香子·述怀》）里作了坦率的表白：

　　清夜无尘，月色如银。酒斟时，须满十分。

　　浮名浮利，虚苦劳神。

　　叹隙中驹，石中火，梦中身。

　　虽抱文章，开口谁亲。且陶陶，乐尽天真。

　　几时归去，作个闲人。

　　对一张琴，一壶酒，一溪云。

　　“对一张琴，一壶酒，一溪云。”这是苏轼描述他自己老去后想要的一种生活方式，苏轼从未厌弃人生，他生性乐天旷达，人生原本短暂，与其浪费生命去追逐名利浮云，不如做个闲人，对一张琴，倒一壶酒，听溪水潺潺，看白云浮动。

　　这个正午，在俄贤岭繁茂的林间，我也看到了这样的一溪云，我想给她赋上我自己对云的修辞（《云的修辞》）：

　　小片的云的影子突然在明亮的湖光中

　　我在一片草叶的背后想起

　　我们朝着我们的生长

　　如同你

　　蹴罢秋千，起来慵整纤纤手

　　你一直栖息在词语上面

　　东篱把酒，暗香盈袖

　　我听到你落在湖边的几声低叹

　　疏帘铺淡月，好黄昏

　　枕隐流年

　　秋到窗前十里青

　　夜里被放牧的记忆

　　有你余温的辞令

　　每一个修辞其实都是幻影

　　熟睡于云的航海图上

　　月亮的黑暗睡去又醒来

　　悬挂在奔涌的秋天之中

　　两只白鹅压着月光

　　一片翅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