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李灏

　　午后，走在大街上，一场毫无征兆的大雨来袭，来不及躲避，身上瞬间就湿了。望着雨中推着小推车颇为狼狈的小摊贩们，我呆立着，一时忘了避雨。有风掠过，身心瞬间有了凉意。这让我多少有点惊讶，要知道，在如盛夏般的海南秋天，很难有机会体会到这份微凉的。

　　这种不易觉察的凉，悄无声息地袭击了我这样一个中年人的心。我蓦地想起故乡的冬雪，它曾给我过同样的感觉。

　　我的故乡是豫东平原上一个叫作“毛庄”的小村庄。村子中央有片高地，我家就住在高地中间，三间矮矮的土房子，小小的院落以及院子里茂盛的枣树、梨树，还有南窗下的一株腊梅，它们承载了我童年的所有记忆。

　　总感觉儿时的冬天特别漫长，似乎一直都在下雪，到了2月份依然大雪纷飞，寒冷异常。我在离家4里多的一所乡村学校读书，为了早自习不迟到，每天凌晨5点就得起床。经常是推门出来，北风呼啸，雪花飞舞，为了尽早从晕乎的梦中醒来，我总爱跑到南窗底下那株梅花前，使劲闻闻花香。每有一缕清香入鼻，精神都会为之一振，整个人仿佛才算真正醒来。

　　那天的雪夜里，我又一次从睡梦中醒来，准备去自习，突然感觉有些异样：院子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我出去一看，院子里竟然站了一群人，他们搓着手，跺着脚，小声说着什么，地上摆着大小不一的包裹。正诧异间，我听见父亲说：“咱们走吧，不然就赶不上车了。”其他人纷纷扛起地上的包裹，踩着积雪往外走。这时候，我才发现，这群人都是平日极熟稔的同村叔叔伯伯们。

　　“大，你们这是要去哪儿呀？”我问。

　　“我和你叔们去四川绵阳炸馓子，你要好好学习，多听娘的话啊！”父亲边说边腾出一只手，摸了摸我的头。

　　随后父亲就和那群人踩着积雪，步履蹒跚地向村外走。他们的背影渐渐模糊，我的心仿佛一下子被抽走了，我张大嘴巴，不知是悲伤还是惊惧，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这次我没有再去窗下闻梅花香，感觉天地间只有雪花在舞，苍茫不可知。

　　那是父亲第一次离开家到远方。母亲后来告诉我，父亲跟着同村人去绵阳炸馓子挣钱，好给三个孩子交学费，给家里翻盖新房。村子离省道很远，要越过很大一片田野，穿过两个村庄，再跨过一条河流才能到达，为了能及时赶上路过的长途客车，只能在凌晨起床赶路。

　　我永远忘不了那个大雪纷飞的早上，父辈们扛着行李卷儿，踩着厚厚积雪，渐渐模糊不见的背影。

　　这样的背影，这样的脚步，如此突兀地横亘在我记忆里，让年少的我第一次体味出一种说不出的人生况味。这况味有点凉，不同于寒冷的天，不同于冰凉的雪，是心底想哭却不敢流出眼泪的那种凉。

　　初中毕业后，我上了县城的高中，离家70多里地，学校一个月才让回家一次。这让从未离开过家的我特别想家。一到学校允许回家的日子，就立马推出我的那辆旧自行车，朝着家的方向一路狂奔。那年冬天，又一个回家日，我和同镇上的一位同学出发时，天上开始飘起零星雪花，我们顶着寒风越骑越慢，快到镇上时，天已经黑了，雪也开始大起来。同学家就在镇上，而我家离镇上还有8里多，那位同学怕我雪天摸黑赶路不安全，硬拉着我不让走。我挣脱不过，只好在他家里住了一宿。夜里听着窗外的风声，翻来覆去睡不着，想着自己到了该回家的日子却没按时回去，娘不知该有多担心呢。胡乱睡了一夜，第二天一大早，我就把自行车留在同学家，急匆匆往家赶。

　　一夜大雪，通往村子的土路都被白雪覆盖了，路两边的水沟也差不多被积雪填平。一眼望去，白茫茫一片，看不到一个人，我小心地循着路痕，慢慢往前走。又过一会儿，远远看见前方有一个人朝我这边的方向走来，一边走一边用竹竿不断拨弄路两边沟中的积雪。

　　再走近一点，发现那人竟是我的娘亲，她穿着厚厚的棉袄，一边用力拨着沟里的雪，一边哭喊着我的乳名。原来，昨晚看我没按时回家，娘急坏了，又没有电话可打，也没人可问。娘一夜没睡，生怕大雪封住了路沟，我不小心会掉进沟里去，就一大早找了一根长竹竿，沿着通往镇上的路，一边寻找，一边哭着拨弄沟里的积雪……

　　冰天雪地里，一夜未眠的娘头发散乱，看上去如此苍老和脆弱。如果有一天，这个世界上最疼我的人去了，我又该如何独活于世呢！这样想着，又有一种不同于风雪之寒的凉萦绕于心，我抱着娘放声大哭。

　　也许故乡的冬天太冷，我患上严重的鼻窦炎并为此做过三次手术，几番折腾，以致高二那年休学了半年。

　　长大后，我经历过许多暖暖凉凉的事，走过不少高高低低的路，最后定居于海口这座热带城市。我坚信这里面有某种神奇的缘分在牵引，因为这里四季都是温暖潮湿的天气，让我的鼻窦炎几乎不治而愈。这里大海辽阔，椰风微拂，浪花轻卷，人们从容笃定地过着每一天。生活久了，我一度忘了自己的故乡在北方，忘了在故乡风雪中曾体味过的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