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胡竹峰

　　天气微凉，尖峰岭上的芒草花穗，与光同尘，阳光洒下，树林光线浮沉，光也洁净，是绿光，打在眼眸，忽明忽暗。

　　山中多树，和人一样，一棵树有一棵树的性情。

　　桫椤，隶属蕨类，冰川前期植物，又称树蕨。友人指着坡下一棵桫椤说，当年恐龙吃过它的叶子。

　　通天树，其树本名盘壳栎，躯干高大，冲天而起，故得名通天。树有十几层楼高，胸径近丈，枝繁叶茂。树心空洞，贯通树顶，藏身进去，抬头可见拳头大小一片蓝天。晴天里，阳光斑斓，忽明忽暗，像直达天庭的神秘通道。

　　盘壳栎寿命长而生长慢，人生不必求快。急于求成，怕是难成，成也不成，自然天成，方有大成。

　　有榕树依附在别的大树上，生出网状根须将其紧紧包围，是为“绞杀”。那树根须向下，伸入地底，一天天变得粗大，从此一日日一年年抱紧，多则百来年，少则几十年，将依附的大树逐渐绞杀至死。

　　山中多灌木，与榕树相比，矮小微不足道，但它们终年常青。台风过来，倒下的总是大树，灌木安好无事。偶有大树倒下，砸倒一片灌木，不出几年，受伤的小树又能复活。

　　尖峰岭中树木繁多，不材之木，也能成材。庄子朋友惠子有棵樗树，树干木瘤盘结，不合于绳墨；枝干弯曲波折，不合于规矩。生在道路边，木匠视而不见。树虽大却是不材之木。庄子以为这样的树是吉祥树，生在无何有之乡，生在广漠无边的旷野，可以在树下悠闲徘徊，更能逍遥自在安寝躺卧。无所可用，却也无所可伤，远离了刀劈，远离了斧削。

　　走过尖峰岭，走着走着，我也变成了树，是黄杨，满身阳光雨露的味道，满身泥土山林的味道，满身日月星辰的味道……

　　一只斑鸠在头顶上鸣叫。先是一声，跟着两三声，引得众鸟相和，或悠长或急促，此起彼伏。这是南国的鸟，雨林的鸟，一时不禁有些乡愁。山气越发清幽，人声轻下来，脚步也慢了。青苔无言，一只虫子跳起，隐入草丛。

　　◎遍地草药

　　五指山旁山多，高高低低，大大小小，大山小山植被茂密，遍地草药。有黎人通晓药性，上山采药，治病救人。

　　天地育人，令人生令人死，让人活让人病。活有五谷疗饥，病有百草治病。古书上说，有人望见光亮，知道名剑所在；有人看见宝气，知道明珠所在。楚昭王坐船渡江，与一物相撞，那物浑圆通红，身大如斗，左右无人识得。孔子说先前到郑国时，在陈之野听童谣：“楚王渡江得萍实，大如斗，赤如日，剖而食之，甜如蜜。”说那就是萍实，剖开可食，只有霸主才有缘得到。齐国朝堂飞来独角鸟，展翅而跳，众人茫然。齐侯也派使者到鲁国问孔子，才知道那鸟叫商羊。夫子说曾见儿童单脚着地跳唱：“天将大雨，商羊鼓舞。”他告诉使者，应当修堤造渠，以防水灾。果然天降大雨。

　　先贤多能，有人明辨字义，有人相马相牛，有人分辨宝物，有人擅观天象，还有人装了一肚子异境奇物、琐闻杂事、地理知识、人物传说。

　　孔子要人多识鸟兽草木。少时，他生活乡野十多年，认得一些花鸟鱼虫。有论者以为俯仰之间，万物一体，鸢飞鱼跃，道无不在，熟识天地间鸟兽草木之名，可以渐跻于化境。化境不论，自从神农氏品尝草木，辨其寒温甘苦之性，从此草药作为医药，救死扶伤，多少人赖以延年益寿。古人方才赞叹一句：医者仁心。对人友善、相亲是为仁。樊迟问仁，孔子说，爱人。

　　随黎族人上山采药，有药医胃疾，有药治寒凉，有药通经络，有药化淤血，有药是发物，有药是敛物。读过几本草药书，有一次跌打扭伤，去邻家采栀子捣碎，和蛋清面粉混合做成黏黏的饼块，敷在伤处，不过一夜，活血消肿，连敷几天，蹦跳如初。有年夏天遇恶疾，后背手臂生了疔痈，鲜艳夺目如红桃，硬块难消，疼痛难忍，取芙蓉根捣烂敷上，次日化脓消肿。

　　故家屋前屋后，遍地车前子、石韦、金银花、金钱草、白茅根、石菖蒲、凌霄、鸡冠花、麦冬、菊花、紫苏，它们像我的兄弟姐妹。

　　雨林走了半日，见到几味黎药：接骨藤、乌山草、牛大力、常山、血叶兰、益智仁、砂仁、巴戟天、四方草、桃金娘、三角枫叶。它们救死扶伤，它们暖老温贫，它们是菩提，它们是尊者。

　　◎呀诺达雨林

　　他们说“呀诺达”是海南话，意思为一、二、三。

　　入得雨林，一路徐行，一二三，入了绿境。

　　绿

　　绿绿

　　绿绿绿

　　大片满满的绿意，顺着眼耳鼻口舌弥漫进身心灵府，胸襟鼓荡自然之气，一抬手一挥袖一回眸皆萦绕有绿，风似乎都是绿的。舍不得快步，撩开藤蔓、野草，跨过树枝，在婆娑的绿中缓缓而行。

　　故家乡野常见的茅草涉水渡海来到此地，格外翠绿。时令虽是霜降，秋气隐隐，仿佛被封住了。四周春气和暖，日光晴朗有新柳浮萍的颜色，几只鸟在歌唱，细尾獴跳来跳去，一时机敏，跳高跳低，一时憨实，静卧如猫。

　　榕树、桄榔、莆葵、海芋……在湿润的空气中饱吸地脉馨香。山野铺展秀绿，高高天上屯聚着一团团白云。呀诺达，万物至此都灭其明光，只见它温润的绿而不明其他。喜欢呀诺达弥漫的绿光，宝气如神。曲折的山中小路，掩映在绿中，花草树木与水流在眼眸之间，人心随风而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