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王子威
我们离烟熏火燎、赤手朵颐的蒙昧时代已足够邈远,邈远到了无痕迹,但有些美食至今仍离不开木炭和火烤组合的精妙演绎,比如我家乡临高的烤乳猪。
沿着时光的上游回溯,烤乳猪的火光最早映照在周朝先人们的脸庞。西周时,烤乳猪已被列为“八珍”之首,被称为“炮豚”。关于烤乳猪,南北朝时期的贾思勰在《齐民要术》中曾有一段令人垂涎的描述:“色同琥珀,又类真金,入口则消,状若凌雪,含浆膏润,特异凡常也。”孔府菜中的名吃“叉烧”,其中之一便是烤乳猪。孔子与《礼记》有着非同寻常的关系,孔门弟子将烤乳猪作为“食之要膳”,代代相传。而南北朝至宋元时期,崇羊弃猪的饮食习惯延宕不辍,直至明清猪肉才重回肉食的主流地位。
到了清代,烤乳猪名正言顺地跻身宫廷盛宴“满汉全席”的餐桌,与天南地北的佳肴名馔同时亮相,一争高下,供清朝帝王和达官显贵们大快朵颐,一时风行大江南北。清代袁枚所撰的《随园食谱》里称之为“烧小猪”。后来,因地域、饮食习惯等原因,各地渐渐式微,难得一见,仅在粤菜中一直保存和流传至今,在广东、广西、海南三地盛行不衰。琼粤两省地理相近,饮食同源,烤乳猪能在临高落地生根,广受追捧,也就顺理成章,不足为奇了。
一道美食的诞生,无外乎食材和烹饪技艺。临高乳猪是独特的猪种,主要产于临高的东江、南宝、和舍、多文等乡镇,农户用红薯叶、地瓜与米糠喂养,且全放养,保留动物的野性。乳猪躯体小,背腰直,长膘快,肉质细嫩结实,瘦肉多,为食客所称道,因此名闻遐迩,远销海内外。
烤乳猪一般会选择体重十公斤左右的乳猪。乳猪经过洗净、涂料后,被架在炭火上烤……当烹饪师傅转动着乳猪,猪油“滴滴答答”往下落时,空气中的丝丝肉香会轻易掳获和攻陷你的鼻子和心理,这香味贾思勰闻过,苏东坡闻过,袁枚闻过,鲁迅闻过,汪曾祺闻过,这香气穿越长长的时光隧道而经久不散,而今又在南岛大地轻飘着,弥漫着,氤氲着……美食的烹制过程类似于凤凰涅槃,在痛苦中裂变,在裂变中升华,升华出色泽大红、油光明亮的“海南十大名菜”之一的临高烤乳猪!
好了,现在一盘刚刚斩件装盘的烤乳猪端到你面前了,当你嘴里咬一口酥皮,“咔哧咔哧”声响起时,味蕾遭遇旷世的艳遇和狂欢,想想千百年来,不同时代的人坐在不同的时空方格里,嘴里发出的声音却是一样的,咬猪肉的口型和表情也惊人地相似,此刻,古人和今人无异,时空在这里是没有障碍和界限的,它意味深长、讳莫如深地重叠和交缠。此时,今人也算是以美食的方式与中华饮食文化来一次深情的回眸和深度的沟通,咂嘴品味间,不经意地接通了人与自然、人与社会的神秘天线。
身披“黄金甲”的烤乳猪,金光灿灿,喜气洋洋,被人们称作“金猪”,开工、开业、新房落成的喜宴及婚嫁宴席上均必不可少,因为它是鸿运当头的象征。烤乳猪也是千百年来海南人祭祖的祭品之一,家家户户必备的应节之物。用乳猪祭完先人后,亲戚们可聚餐大吃一顿。
很多临高人的一天是从吃乳猪开始的。一份或烤或蒸的乳猪,搭配一碗米饭,一杯米酒,是临高式的轻奢早餐和款客方式了。临高县城的大小街巷布满了烤乳猪店,烤乳猪成为当地人和外来者饮食消费的主要选择。在省会海口,也随处可见临高烤乳猪的招牌和饮食店……一块热气腾腾的烤猪肉块嚼在口里,芬香满盈,酥软可人,不管尘世有多少烦扰和不悦,美食是最好的抚慰和寄托,瞬间可以消除和抵消一些块垒和郁闷。
久居椰城,我有一段时日没吃临高烤乳猪了。九月一个周末晚上,朋友约我去海垦路上的一家临高烤乳猪店吃饭。是时,夜幕初降,华灯乍上。店里三三两两的客人围坐桌旁,把盏言欢,共叙人生,时光在这里放缓了脚步,变得沉静,散淡而温馨。当服务员端上一份烤乳猪时,一股久违的浓香扑鼻而来。我举箸细尝,但不知吃的是肉,还是张季鹰式的乡情……
放下筷子,我会在乡愁的美好体验中沉醉一阵子,不知今夕何夕,此身何处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