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伊拉
十年前,我二度拜访三亚水南村,发现村里的旅人更多了,人们在石板路上走来走去,手里都举着手机在拍照,拍了石板路,拍了村里人的堂前院后,再拍些村外忙着觅食的鸡鸭鹅,然后一脸满足地离开。
往村西行走,有一户人家敞了院门,一位老汉在监督他年幼的孙子写字。
院里有狗,隔着院门就狂吠,老汉呼喝一声,狗讪讪退去。我隔着院门和老汉聊天,说说村里的琐事,老人都有记忆。
村里千百年前的事,老汉也就是听说,一辈人有一辈人的故事,说多了,仿佛就成了历史,蒲松龄的《聊斋志异》,原也不过都是山间村野的传说。但这水南村的故事相对讲究些,大都有史料为证,也就显得浩大,说的人腰板也都挺得直。
村里更老的老人说,水南村最早与别的村庄一样,也都依着乡土的社会惯例,聚族而居,占据着一方土地。后来,岛外来的人越来越多,各个姓氏的人于是都混了一村居住。好在村里壁垒分明,卢、裴、黎、容四家姓氏是村中的大户,生活习性各有千秋。
裴姓家族算得上是水南村的一方望族,他们的祖屋“盛德堂”至今仍在,其中存储着水南村最丰厚的家底——单是这屋里的两位房客赵鼎和胡铨,就足以让裴家的这幢祖屋撑起水南村的大部分历史。
裴家的先祖裴闻义的父亲,是唐朝晋国公裴度的第十四世孙。北宋末年,由雷州太守改知吉阳军,后来举家迁到了水南村。裴闻义大抵就是在水南村中出生、长大的。南宋初年,裴闻义因父亲的功勋而得赐官爵,知昌化军。裴闻义之子裴嘉瑞也由此推恩,又得皇恩“荫补”。关于裴家人的故事,老汉总是数得清楚,因为他是裴家人的后代。
在老汉讲述的裴家人的故事里,我最喜欢裴嘉瑞的后人裴豫,他生活于元朝,与其先祖的性情完全相异,他号守素居士,是家族中的异类,却也是真正洞明世事的高人。他的行止像陶潜,他也许未若自己的长辈有许多的钱财和田产,但他有属于自己的真正的生活,因为家族素养的熏陶,他精神富足且极具悲悯心,他是真正的君子。
这是中国文化中一种奇怪的特质,裴豫能从他世代“荫补”皇恩的家族中抽离出来,其个人的心智应是达到了完全浑圆的状态,是肉的专一与灵的傲慢达到了和谐的统一,他的感官与心灵是和谐相处的。我觉着他是真正地酷爱人生,能够看见尘世的成功和失败的虚空。他的生活随性自然,毫不费力。因为裴豫,我大致能够明白为何在赵鼎被贬至崖州时,裴家先人能如此自如地把他接到盛德堂,而胡铨给裴家祖屋题“盛德堂”这么一个名字,实在也是取得其所。
裴家人可谓人才辈出,几乎都为饱学之士,品行高洁。譬如明朝时的裴士龙、裴盛及裴崇礼,一脉相传,祖孙三代各有千秋。裴士龙曾被明成祖诏命编纂《永乐大典》。此书编辑工作自是辛苦异常,且得是博古通今之人。史料记载,裴士龙做得很好,书编完后,还得了皇帝的钦点授职。而其子裴盛则是以高洁人格在千年的历史中被民众传颂。说是宣德元年,裴盛中了举,这自然是裴家的又一件锦上添花之事。然而,当时四围乡里说书的,都不会把这当成裴家的大事,因裴家历代皆有人才,一个举人是不值得到处宣扬的。但裴盛当年前往省城参加应试途中做了一件大善事,因而一直为村里人称道,咿咿呀呀的,说书人演绎得十分精彩。
当时裴盛行经琼台,投宿于一家客栈,客栈旁有位八旬老者,从裴盛进店开始就一直关注,觉着这年轻人面相可信。在裴盛离开客栈前,老人托他把八十余两白银带给肇庆天宁寺的某位僧人,说是已有二十多年未通音信。裴盛揣着这些白银就上路了,其间曾遇盗贼,好在都及时有人相救。半个月后,裴盛把八十多两白银如数送达肇庆天宁寺,并如数交到僧人手上。僧人颇为感慨,称与老者分别多年,一直以为老人已不在人世,而老人或许亦未知晓僧人是否还活着,有如此多不可确知的因素,裴盛若不把银子送来,僧人也不会知晓有此一事。僧人因此对裴盛大加赞赏,并取了半数的银两要酬谢他,而裴盛当时只是淡然回应:“受人之托,安可负之?”
一位幽人隐士,无数品行高洁的族人,一个家族的门风就这么立起来了。当然,历史的投掷不会戛然而止,而裴家人的故事也远未有终,裴盛之后,他的儿子裴崇礼,又于景泰元年中举,史料里说他“积学能诗,文古有趣”。当是又一位饱学之士。所以,盛德堂盛得其所。而我遇到的这位裴家老汉,不过是一位农人,仍能写得一手好书法。
和裴家老汉一笑别过。我继续往前,寻找水南村村民黎伯淳的后人。
说起黎伯淳,不得不提卢多逊的诗《水南村为黎伯淳题》:
一
珠崖风景水南村,山下人家林下门。
鹦鹉巢时椰结子,鹧鸪啼处竹生孙。
鱼盐家给无墟市,禾黍年登有酒樽。
远客杖藜来往熟,却疑身世在桃源。
二
一簇晴岚接海霞,水南风景最堪夸。
上篱薯蓣春添蔓,绕屋槟榔夏放花。
狞犬入山多豕鹿,小舟横港足鱼虾。
谁知绝岛穷荒地,犹有幽人学士家。
卢多逊被流放崖州,前往海南岛的一路一定是充满绝望的。但到来之后遭遇了一些意外的惊喜,因他所被贬谪之地水南村确是一处好所在,村庄面山背水,民风淳朴,且崇尚诗文,自是与这位曾经的宰相心中的想象有些差距,他的心情也会因此而有些舒缓。而更奇异的是,一位名叫黎伯淳的水南村人,一位隐士,竟成了卢多逊的好友,卢多逊甚至不惜笔墨,为黎伯淳写诗,并称之为“幽人学士”。不知这位黎伯淳到底是怎样的一位隐士,能得卢多逊如此看待,想来应是有修为之人,一位腹有诗书的浪漫主义者。他能以如此出世的方式来生活,自然有着敏锐的感觉和爱好漂泊的天性,兴许在物质生活上露着愁苦,但情感丰富,不愿心为形役。
我还在水南村的水泥路上走着。老了又新了的水南村,槟榔树长年在村后的园子里长着,枝叶都繁茂,从季节里显出水南村历史里的雍容。
走出水南村口时,同行的旅人看了看天,说,好像要下雨了。我觉着缺憾,若是暮色时分,兴许能见着王仕熙的崖州八景之一——水南暮雨吧?他给这暮雨赋了诗:
千树槟榔养素封,城南篱落暮云重。
稻田流水鸦濡翅,石峒浮烟鹿养茸。
明日买山添薯预,早春荷锸剪芙蓉。
客来疍浦寻蓑笠,黄蔑穿鱼酒正浓。
王仕熙是公元1329年被贬谪到崖城的,裴豫以隐士之身在盛德堂接待了他。王仕熙与裴豫的相遇,是水南村之幸。王仕熙写过不少关于崖州的诗,语境都明朗,显见得是个豁达之人。诗中提及了千树槟榔,郁郁葱葱,槟榔树的形体都美,亭亭玉立,总有女子的姿态。如今,水南村里的槟榔树依然千树万树,不知其中是否有王仕熙诗中的那些?
到了清朝康熙年间,槟榔树依然是水南村里最好的风景,雨打槟榔枝叶的意境向来是文人墨客喜好的,譬如时任崖州学正的郑懋昌,就看了雨中暮色的水南村后,一时兴奋,写下了这么一首七绝:
水浒村南隐暮鸦,近溪茅屋傍渔家。
夜来雨过疏藤响,滴落槟榔半树花。
这情境,端的是一幅人间诗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