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李科洲
那口井,静静地躺在岁月的角落。我不知道,是不是它把我的时间收藏起来,折叠起来,埋在草丛深处,直到有一天,我再次来到它身边。
我回老家,总要从它身边走过。村里已经没有多少人知道它的存在,我好像也已经遗忘它。很多年前,我们就用上了自来水,谁还会想起那口老井呢?虽然它曾养育了整个村庄。
它早已默默地退出历史舞台,成为废井。
有一天,我突然想起它,决定去看看它。
我只记得大概位置,便询问母亲。她说:“你去看它干嘛,吃饱饭没事干吗?”但她又接着补充:“沿着水利沟走到涵洞边,左拐进一条小路,走二三十步就能看到。”
我来到母亲所说的地方,眼前除了一片木薯地,并没有看到井。地里有一位阿婆正弯着腰,专注地除草,动作娴熟而缓慢。我走上前去,向她打听。阿婆抬起头,用手一指:“就在那里。”然后,她问我:“你找它干啥?”我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好说:“随便看看。”
看着阿婆的脸,我依稀记起她年轻时的模样,知道她是同村人,但想不起她叫什么了。我担心她会笑话我这么“闲”——竟然对一口废井感兴趣,就不好意思相认。
记得阿婆壮年时,可是干活能手,无论种田、割稻,还是挑水,样样在行。可如今,她的头发已经斑白,腰也弯了,就像那口老井,被岁月磨去了往日风采。
水井周边全是野草。我站在木薯地里,双手用力地拨开草丛,小心翼翼地探出头去,看到了一潭死水。一股气息扑面而来,熟悉又陌生,折叠的时间突然展开,我瞬间回到童年——
那一年,村子遭遇大旱,田地干裂,庄稼枯黄,空气中充满焦虑和不安。母亲半夜起来去挑水,因为只有到半夜,井水才会再慢慢地冒出一些来。我打着手电筒为母亲带路,母亲则挑着空桶跟在后面。
来到井边,看见好多水桶在前面排着长队。人们大声地交谈着,埋怨这鬼天气。一位阿伯蹲在路边,在晃来晃去的手电筒光照下,可见他的小腿青筋突出,就像旱田的裂纹,蜿蜒扭曲。一位大婶手抱着扁担,靠在它上面,大声聊天,话音里传递着这夏夜的燥热。
困意袭来,我坐在地上打盹。不知过了多久,终于轮到我们了。母亲挑着水桶,一步一步走到井边。这口井很特别,有着长长的台阶。人无须用绳子吊着皮球或小桶打水,而是沿着台阶走到水边,直接用桶打满水再挑上来。
母亲在路边摘了两片野芋头叶,各放在两个水桶里。母亲挑着水,步子变得短促。扁担一弯一弹的,她的肩膀随之一起一伏。水晃动起来,叶子也很有节奏地摇荡。有叶子压着,水很少溢出来。
我打着手电筒在前面带路。走了几步,母亲突然抱怨道:“我看不见路。”
原来,我走在母亲前面,只顾着照自己脚下的路,却挡住了她的视线。这和来时不同,来时她是挑着空桶,走路轻松,虽然跟在后面,却可以和我错开走,不会看不见路。我知道自己做错了事,赶紧绕到母亲后面,小心帮她照路。
父母每天都要挑水。家里有一口大水缸,缸里早晚都装满了水。洗澡时,我一般和伙伴到井边打水上来直接用。有一次,我图方便,从水缸里打水出来冲凉。爷爷发现后,大声开骂:“你爸妈每天挑水,你知道有多苦吗?”
回想起这一幕,我仿佛又看见母亲肩膀上的老茧,又闻到父亲衣衫上的汗味。
如今,我站在废井边,听它无声地诉说往事。井水已经不再清澈,上面浮着树枝和塑料袋,但它依然守候着这片土地,滋润着这片土地。我感觉,折叠的时光像井水一样漫出,柔软着我正在板结的心灵。
晚风中,木薯叶沙沙作响,那是在翻动发黄的日历吗?很多往事,在我脑海一一浮现,有温馨,也有酸楚。生活不停往前走,谁会回头看一眼这口废井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