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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末,跟着阿明回老家看望他的阿婆。阿明的老家在演丰镇一个小渔村。村子三面环海,周围有古树参天、茂林修竹、藤箩缠绕,村路很窄,几乎被树林遮蔽。进村,村舍却井然有序,房子古朴陈旧,大都是几十、上百年的老房子。每家都是长长的一排平房,东西向,石头砌成,颇高大。中间是堂屋,南北有卧房。堂屋正中间有东西相对的两道大门。这两道大门日夜敞开,终年不关,只关一扇小栅栏门。这样,从最后一家堂屋大门一眼能看到第一家堂屋,没有私密可言,谁家来了客人,谁家杀个鸡,宰个鸭,几乎全村都知道。
全村是一个大姓“谢家”,其余姓“李”、姓“符”的是个别小户。邻里关系十分亲密,谁家来了客人,几乎是全村的客人。没有人偷、摸、打架。可以说路不拾遗,夜不闭户,离海口灯红酒绿的都市三十公里的这个小渔村,竟是一个世外桃源。
阿明家紧邻大海,出门十几步远,便见海浪在阳光下泛着鳞光,浩浩淼淼,十里烟波,能看见海边环绕的绿树、村舍,海水中养生蠔的高杆,一片片,像黑色的密密的旗杆。海边的老榕树,遒劲的根盘绕弯曲,挣扎着扎入海边黑色的岩石台阶,那一级级石阶,岩石已经断裂,被海藻缠绕,海浪一次次发出巨响,冲上防浪堤,打湿我们的脚面。阿明说,这老榕树是他爷爷栽的,这防浪堤是爷爷的爷爷当年修的,已经守在海边几百年。
上世纪四十年代,爷爷养不活一家人,扔下阿婆和九岁的儿子狠心下了南洋,去泰国打工。阿婆等啊等,一年过去了,五年过去了,十年过去了,海边大榕树下,天天有渔船出海,夜夜有客船归来,就是没有爷爷的消息。
阿婆,一个瘦弱的女人,怎样撑起一个家 ?为了养活孩子,常常挑着一担木瓜、番薯,到海口去买,卖了几块钱,再到镇上买米担回来。海口到演丰,现在走高速路往返六十多公里。当年,在乡间土路上,一个瘦弱的女人頂着火辣骄阳,汗水浸透衣衫,踯躅着、掙扎着,怎能想象肩上的担子有多沉重,脚下的路有多遥远。
阿婆是个刚强的女人,她很少哭。只有夜深人静的时候,她才会流泪。老屋的门槛上,海边老榕树粗糙的树皮上,被海浪磨光又咬得坑坑洼洼的礁石上,都留下了阿婆磨得光滑的脚印,汗湿的掌印和血泪。四十多年过去了,她挺直的腰板渐渐弯下去,她期盼的明亮的眼神变模糊了,她从一个能干的小媳妇变成了驼背的老阿婆。
终于有一天,大约八十年代,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拄着拐棍,衣衫褴褛,背着粗麻布旅行包,像一个长途跋涉的过路人上门乞讨,他找到家门,坐在门槛上,不敢进门。他已是一个垂暮之人,原来梦境中的爷爷回来了,奶奶和他相视良久,互相寻找着记忆中当年的模样,阿婆痛哭了。
爷爷进了门,却一言不发,在泰国的事一字不提,只说是好心的海南同乡凑了路费才能回来。从此爷爷整日坐在海边老榕树下,像个傻子。面对茫茫的大海,似乎涌来许多痛苦的回忆,在闷热的船舱里像猪仔似的挨饿,几天几夜漂浮在大海上,九死一生……在灼热的热带橡胶林里半夜割胶……人间能吃的苦,他都吃过了。跟国内断了消息后,他真的娶过一个泰国女人,生过三个孩子,他老实巴交,除了能吃苦没有别的本事,后来,他老了,没有能力养家,那女人改嫁了,带走了孩子,也带走了钱。
爷爷一天天老了,也许是对阿婆、对村里人的愧疚,他总是低着头不说话,后来,他把路费余下的钱交给村里人凿石头,重修了这段防浪堤。七八年后,爷爷去世了,临终前,他说,这把老骨头总算没仍在南洋,他知足了!爷爷终于埋进了祖坟。
我最后一次看到阿婆,是两千零四年二月,演丰镇公祭日。阿明说,阿婆生了一场大病,又好了。我们去看她,她还能吃一小碗米饭,脑子清楚地记得我,又拉着我的胳膊,不肯放手,只是手上没有了力气。
两千零五年冬天,阿婆去世了,我就很少去演丰镇了。这两年,我走了很多地方,去过泰国,夜里看着曼谷繁华喧嚣的灯海,在茫茫人海中,我想起了阿婆,想起了阿明在泰国的亲人,在眉南河边的小窝棚里我曾寻找,在大佛公园的长椅上,我曾留连忘返,若有所失。
后来,我和阿明聊起那些往事,阿明说,他外公去南洋也没有回来,这种经历的家庭在海南每个渔村都曾发生。下南洋,这成了海南上个世纪一段独特的辛酸的历史。不幸的家庭千差万别,却都演绎着生离死别,一部部残酷的移民史,血泪史,留给人们太多的沉重,太多的思考。
[ 浮世逸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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