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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多年前,我写过一篇叫做《蜂声树林》的散文,至今记忆犹新。那篇文章是怀想几十年前读小学的时候,为蜜蜂的声音所迷醉的情景。上学路上要经过一段密林小径,两侧是江南特有的杂树,枝柯交错,几至密不透风。因为要赶早自习,天色未明,小径里踽踽的脚步声若有若无,树枝偶尔拂着面孔,鸟声聒噪而妙闲。无论春夏秋冬,这林子里总有一些莫名其妙的杂花默默开着。倘是春天,则有一种令人要凝固思维的浓郁气息缭绕着。成千上万的蜜蜂和着不知名的昆虫就在树叶中嗡鸣,它们振翅收放,震荡汇集成压抑而沉雄的力量,扩散于空气中,有一种金属薄片柔韧而刚劲的意味,听着听着,宛如跌入迷梦。那声音异常深沉、宏远、浑厚,仿佛长流不尽的渺渺钟声,又似一支完整而和谐的曲子,既神秘、荒凉而又丰富,使人期望天色不要再亮再白,这样的陶醉凝重而又久远。
后来我多次到滇川交界的山区观览金沙江沿岸地理,每每遇到养蜂人,总要坐下来和他们攀谈。蜜蜂飞翔的生涯,似乎将人的思绪带到大自然的最深处,古人的笔记《南越志》的称沉香(一种树结香料)为蜜香,可能在有意无意之间,将重点放在蜜蜂之类昆虫的屡屡造访之上。山野之香,焦点在蜜香的那一个蜜字上面,体现得淋漓尽致。是故古人养育沉香,多收藏在上好的锡匣,下面储存蜜糖,使其多番滋润。
唐代刘恂撰写的《岭表录异》,说到南方树木与虫子的关系,极有见地,可以之透析沉香和昆虫的关系。刘恂写道:“庞蜂生于山野,多在橄榄树上。形如蜩蝉,其鸣自呼为‘庞蜂’,但闻其声,采得者鲜矣。人以善价求之,以为药。”
每每看到这些记述,不仅歆羡古人和大自然天人合一的奇妙关系,而蜜蜂振翅的声音,正是大自然无上唯美的放送。
然而,近两年来,这种对于蜜蜂带有诗意的怀想却屡受打击。据报载,各地蜜蜂正以令人不安的速度消失,2008年冬天以来,美国有超过三分之一的商业蜂房因为蜂群衰竭失调,所有工蜂突然死亡,比例失衡严重,其情形蔓延至欧美多个国家。蜂群衰竭失调有许多原因,较显著者为杀虫剂的影响、气候变迁与手机辐射干扰。
大半农作物的开花结实都仰赖动物授粉,蜜蜂则扮演授粉要角。“大约80%至90%的授粉工作都是由人类饲养的蜜蜂代劳。飞蛾及蝴蝶的授粉范围无法遍及大片田地”。如果蜜蜂灭绝,许多对人类生活相当重要的农作物也会灭绝,蜜蜂一旦彻底消失,接下来必然是食物短缺、可怕的饥饿的威迫。爱因斯坦早就说过:“若蜜蜂从地球上消失,那么人类将只剩四年可活。”这绝非危言耸听。
苏东坡观览自然风月,不禁慨叹“取之无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无尽藏也”。造物者有无尽藏,从概念看来似乎确是如此,但在蜜蜂的厄运来到之际,事实上已不尽然了。因生态恶化造成浩劫,即从源头切断生物长成的可能,则造物无法造,因而无尽之藏就是一句空话。
工业革命初起的时代,蜜蜂尚可以远离市郊,飞向更远处的丛林百花,但到了今之电子时代,就是深山大涧,也有无所不在的手机信号之类电波,可怜的蜜蜂,终于无处可逃了。
孔夫子讲求恕道,略等于西方的博爱平等,其关键之点在于“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其实有些科技的起来,所带给人类本身的,就是害大于利,可是己所不欲,却施于蜂,蜂不能言,只能纷纷的折戟沉沙,它们的命运实在是太可怜了。真到蜜蜂绝迹那一天,无论怎样的英雄豪杰、无论怎样的富可敌国,即使能上得了传说的诺亚方舟,也不能算作救命稻草,只能徒唤奈何了。小小的蜜蜂真若衰亡,结局远较海啸地震之类可怕得多。
怎么办,是像老庄说的绝圣弃智呢?还是拿出更高的科技来覆盖应对?以科技治科技其实也是人追影子,譬如现代很多疾病在古时候是没有的,医疗技术的发达,赶不上病患的猛窜。世界第一流的头脑,是该发挥智慧,拿出因应的办法的时候了。
人类科技的发达,不特于自身有损,造成各种辐射、污染,客观上也造成跟蜜蜂过不去,殊不料这种过不去,最终还是跟人类自己较劲,属典型的自作孽。
追求科技的进步,自然是很好的,但在进步飞跃的同时,能否顾及到事物的另一面,不要因为健忘和得意而埋下祸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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