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钟 一 　　韩鹏翼及其妻宋氏，其实本来就是那个时代的芸芸众生，是不为任何人关注的小人物，只是由于韩教准（宋耀如）之所以改姓宋，说是因为“过继”给宋氏之弟的原因，才使我们有机会停留点时间在他们身上。如此而已。 　　先前1875年飘洋去爪哇，还只是少年宋耀如改变命运的初步。在“逃离”天朝三年之后的1878年，他又离开爪哇岛去了美国波士顿，开始他少年人生的第二次“逃跑”。这也是日后成就宋家王朝的关键之步。这种可能是纯粹为了生存而进行的颠沛流离的“逃跑”壮举，在斯特林·西格雷夫的妙花笔下，轻松地描写为是“旅行”。旅行固然不准确，但这确是改变他命运的契机。而我们对他的历史叙述，也开始进入“美国时间”。 　　1881年6月25日，也就是到美国三年之后，宋耀如从美国北卡罗来纳州的达勒姆市，给远在文昌的父亲写信说：“我写这封信是想告诉你我现在在哪儿。我于1878年与哥哥分别，离开东印度群岛来到美国，并幸运地找到了我们的救世主基督。”这条信息十分重要，明确说明他是1878年离开南洋来到了美国。但是，他没有说是随谁去、怎么去，造成今天人们叙述的相互矛盾。 　　在斯特林·西格雷夫看来，此时人在爪哇的宋耀如，之所以获得“逃跑”的机会，居然是与他的“伯伯”一次回文昌家乡炫耀创业成就相关。 　　他在《宋家王朝》（1985年）中这样写道：“查理的哥哥已前往南洋群岛的远房亲戚那里当学徒。查理也要在南洋群岛一个亲戚家当三年立契佣人。在一八七八年初，这个不安分的男孩发现了逃跑的机会。这时他已十二岁，他遇到一位远亲。查理称他为‘伯伯’，但从来没有提起他的名字。这个人是早年赴美国修筑铁路的广东移民之一。” 　　“查理新找到的‘伯伯’在加利福尼亚只呆了很短时间，后来迁往新英格兰。他靠自己的坚韧不拔和做生意的本领，积攒了足够的钱，在波士顿开了一家铺子卖中国食品。这时，他刚回过一次家乡，去炫耀自己的成就，然后动身返回波士顿。他在爪哇停留换船时，要查理跟他去———这是一次绕过半个地球到中国人称之为‘富山’的仙境去的旅行。查理便跟他‘伯伯’走了。(几年后，他写信给爸爸说，‘我离开了东印度的哥哥。’)” 　　这可能是最接近事实、最为可信的宋耀如1878去美国的记载。无论是宋耀如的这位“远亲”情况，还是他从南洋群岛去波士顿的航线，都是如此。“爪哇西端是通往美国的必由之路，在阿涅尔港，运茶叶的快帆最后一次装上淡水和必需品，向西渡过印度洋，绕过好望角到伦敦或波士顿。查理和他的‘伯伯’大概是在一八七八年春启航的，因为他们在那一年的初夏到达波士顿。”对此，斯特林·西格雷夫在《宋家王朝》（1985年）又注云：“对宋耀如的旅程所知不多，但根据当时的船运情况可猜出一些，参见维普的《快速大帆船》。”至少“猜”也是有出处的。 　　陈漱渝《宋庆龄祖籍考察纪实》（1990年）中的这些说法，可能又是“层累”了《宋家王朝》（1985年）和韩裕丰口述的内容，却不知怎么又冒出个马来西亚：“大约在1875年，年方9岁的韩教准随长兄政准到东南亚谋生，在马来西亚一个亲戚家当佣人，立了三年契约。1878年春，韩教准的堂舅回文昌探亲，见到了韩鸿翼，说他在美国立稳了脚跟，生活不错，但由于没有孩子，经商缺少帮手。韩鸿翼动了心，同意将韩教准过继给他当儿子。同年夏，韩教准的堂舅返回美国，途经马来西亚，便将l2岁的教准带到了波士顿。”其实，宋耀如时代还没有“马来西亚”。 　　宋耀如1878年是跟谁去的美国波士顿呢？是“伯伯”还是“堂舅”？我们念及此问题，是因为这与宋所谓的“过继”相关。如果宋耀如真的在波士顿“过继”，那当然是过继给他跟着去美国的这个人。 　　埃米莉·哈恩在《宋氏家族》（1941年）中说，宋耀如是跟“叔叔”到波士顿，我们已纠正中文版翻译的不准确，他跟的不是“叔 　　叔”，而可能是“舅舅”或“姨父”。 　　詹姆斯·伯克与宋氏家族有交情，但他在《我的父亲在中国》（1942年）中仍然无法完整回答这个问题。他说的是姨父：宋耀如“他出生在位于中国南部海岸的海南，在被一位没有孩子的姨父收养后，最终在那个亲戚在马萨诸塞州波士顿的茶丝店当学徒。” 　　《宋嘉树（耀如）小传》（1980年）说的是舅父辈：宋耀如去东印度群岛，“三年之后，一个膝下尚乏子嗣的舅父辈收养了他，把他带到美国波士顿，他也因而由韩改宗宋氏。” 　　吴相湘编撰《孙逸仙先生传》（1984年）则说的是义父：宋耀如1875年随兄长赴东印度群岛，“三年后，义父带他到美国波士顿经营的丝茶店工作。” 　　在“姨父”、“舅父辈”（的人）、“义父”、“伯伯”等等海外说法之后，到了国内，又出现了宋耀如是随舅父、堂舅或养父到的美国的说法。 　　韩裕丰口述、黄守炳代笔的《宋氏家族与我家本是亲属》（1985年）说舅父：宋耀如“随舅父到美国。” 　　庄政著《革命隐者宋耀如的一生》（1995年）说堂舅父：“韩致准自幼就受到离别父母之苦。从九岁起，随同其兄政准背井离乡，到东印度群岛学艺谋生；三年后，跟随婶母宋氏的弟弟，即堂舅父，远涉重洋，到美国东北部的麻萨诸塞州首府波士顿去谋生，在堂舅开设的‘北美华商先锋’茶丝小店里当学徒。”这里著者居然将传主的名字韩教准错为韩致准，实在贻笑大方。 　　盛永华主编《宋庆龄年谱》（2006年）则说养父：“1878年宋嘉树随养父到美国。在养父开的茶丝店，他接触到了牛尚周、温秉忠等中国近代首批留学生。” 　　细加对比，就这些五花八门的说法本身而言，都不能说没有道理。因为叙述的角度不同。假如宋耀如到波士顿后真的是被“过继”或被“收养”，那么以此为分野，之前的宗亲关系就是舅父、堂舅之类，之后的“过继”关系就是义父、养父之类了。 　　大家都口口声声说到“舅父”、“堂舅”、“养父”等等，可见他一定是宋耀如命运中的重要人物，值得我们去好好认识和感受。只是，所有这些说法都是代称，没有具体指出他是谁，是何方人氏。 　　如果不是韩裕丰的口述及文昌人士的代笔，否则我们到今天可能还不能知道，这个“舅父”可能就是宋氏之“胞弟”。 　　韩裕丰口述、黄守炳代笔的《宋氏家族与我家本是亲属》（1985年）说：“教准伯由于家境贫困，于少年时就偕胞兄政准随人到南洋去，不久他由舅父收养，遂改姓更名为宋嘉树，又名宋耀如。他又随舅父到美国。”文中注明：“舅父名不详，应是他婶母宋氏之胞弟。” 　　但到了韩拱丰、黄守炳等执笔的《宋庆龄原籍考实》（1987年）中又说：“1861年宋庆龄的父亲韩教准出生在家”，“约在十三岁那年，他和哥哥政准去东印度群岛，在一个亲戚家当学徒，不久父母决定将教准送给叔母的弟弟收养(韩教准称之为舅父)。因舅父没有儿子，这人姓宋，在美国马萨诸塞州的波士顿开设一家茶丝商店。韩教准被舅父带到美国后，改姓从舅父，叫宋嘉树，别名耀如，在舅父所开设的丝茶行当学徒。” 　　文中又根据韩裕丰老先生提供的材料说：“教准少年时代同兄政准到南洋谋生，后过继给婶婆的弟弟为儿子，婶婆是姓宋，是鹏翼的妻子，村中人称为‘昌后婆’(海南乡间称妇女的名字，往往叫那妇女的出生地的村名)昌后———是指现昌洒区昌后山村，这村的人现在都是姓宋的。舅父把教准带往美国谋生，命逢贵人，教准在美国参加基督教，上大学，后回上海娶妻倪桂珍，进行传教，印圣经出售，从商有一定的积蓄，生下三男三女，又因教准是孙中山的老朋友，子女出名，而使教准也出名。”  　　又说：“韩裕丰说，韩教准之所以改为姓宋，是因为过继给没有孩子的叔母胞弟，叔母姓宋，按其传统定姓为宋，而姓宋的舅父是从南洋去美国的，其名字，就记不起了。” 　　以此为滥殇，宋耀如过继或被“宋氏之弟”带去美国的故事得以传播，至今不绝。 　　陈漱渝《宋庆龄祖籍考察纪实》（1990年）中，又拼接韩裕丰口述等说法说：“韩教准的叔叔叫韩鹏翼，娶宋氏为妻，生有二子敬准、效准。宋氏为人勤劳温顺，但不知其名。因他娘家住在现属昌洒区的昌后村———该村村民全都姓宋，故人们尊称她为‘昌后婆’。现在宋庆龄的堂弟韩裕丰家，保存有1919年秋为韩宋氏立的墓碑，中刻‘韩祖妣宋孺人墓’七个大字。韩宋氏的弟弟、(韩教准的堂舅)，就是早年赴美国修筑铁路的海南岛移民之一。韩教准的堂舅就是在美国大量募集筑路华工的‘自由移民时期’来到美国的。他先在华工当中做点小生意，后来攒了一些钱，在马萨诸塞州的波士顿开设了一家茶丝商店。据说他是第一位在美国开茶丝店的华侨。” 　　王乐德编著《宋庆龄母系倪氏暨父系宋（韩）氏家谱》（2004年）说：宋耀如“父韩鸿翼，热心公益事业。母亲王氏，能诗善文，生育三男一女。宋耀如排行老三，叔父韩鹏翼之妻宋氏之弟无子，收养韩教准为嗣子，韩教准遂改名为宋教准。宋教准跟养父去美国波士顿，在养父开的丝茶店做学徒，后离店出走。” 　　这些说法，留给我们多少“考实”的空间呢？ 　　先是韩鹏翼是一个事实存在的人物。他是宋耀如父亲韩鸿翼的弟弟，也就是宋耀如（韩教准）的叔叔，宋耀如子女的舅公（叔公）。据《韩氏家谱》第22派（翼派）：锦彝长男鸿翼，生于清道光乙酉年(1825年)六月四日亥时。娶王氏婆，生于清道光丁亥年(1827年)九月十三日午时，男政准、教准(即宋耀如)、致准。锦彝次男鹏翼，生于道光已丑年（1829年）七月二十五日酉时。娶宋氏婆，生于清道光戊戌年（1838年）八月六日丑时，男敬准、效准（出嗣）。锦彝三男鹑翼，生于清道光癸巳年（1833年）七月十五日午时，嗣男效准。 　　这里特别重要的就是，宋耀如（韩教准）叔叔韩鹏翼，的确是娶宋氏为妻。但这是不是可以从某种意义上来证明宋耀如是随同宋氏之弟去美国呢？当然不能。“宋氏”是历史存在，“宋氏之弟”是历史传说。 　　宋耀如给“宋”氏带来这么大的影响，他们的后人应有所反应才是。而寒山碧《宋氏家族与韩氏渊源及历史聚焦》（2009年）中所说，这是任何有思考力的人都会发问的：“韩教准若正式过继宋氏，宋氏族人当有荣焉，应有记述。即使宋氏缺乏文人，没有写成文章，至少家谱也应有记录，至少口头也应有流传，可是将近百年来，却从未听闻。” 　　韩鹏翼及其妻宋氏，其实本来就是那个时代的芸芸众生，是不为任何人关注的小人物，只是由于韩教准（宋耀如）之所以改姓宋，说是因为“过继”给宋氏之弟的原因，才使我们有机会停留点时间在他们身上。如此而已。 　　如果真的想知道“宋氏之弟”的情况，那就得求助于“传记作家”们了。他们无所不知，还会告诉你“宋氏之弟”叫宋明山。 　　于醒民等著《宋氏家族第一人》（1986年）会这样告诉你：“正如美国波士顿市档案馆的资料所记载的那样，宋耀如的舅舅所主持的丝茶号是‘北美华商先锋’。他们是打进美国东部的第一个专营丝茶外贸的中国商业机构。阿虎来到之前，该店连舅父在内只有三个人，都是文昌乡亲，是勤勉刻苦、奋发图强的华侨典型。他们布置的古色古香、典雅美观的店堂宛如中国古老文明的一个缩影，使立国才逾百年的美国人流连忘返。他们所提供的中国丝绸和茶叶，更是以质优价廉而著称。一位波士顿绅士说得好：‘这里给你以梦一般的美不胜收的感觉，让你从清醇的饮料中获得怡性悦情的享受。’” 　　又说：“这家商号兢兢业业的经营作风，诚诚恳恳的服务态度，东方人的谦和，中国人的坚韧，以及他们精诚团结、舍命干事业的献身精神，终于使他们在激烈的商业竞争中，在异国忌妒者的排挤与迫害中站稳了脚跟，并赢得了波士顿市民的普遍尊敬。” 　　如果真有“美国波士顿市档案馆的资料所记载”，那么真的是19世纪海南人在美洲缔造的商业传奇。但鉴于此书的性质，我们读后不会有此种想法。之前，书中失实地写道：“一八七五年，阿虎的舅舅(其实是其婶婶宋氏之弟)从美国回到阔别多年的家乡。不料，此行竟改变了阿虎一生的命运。” 　　陈廷一著《宋查理传》（2005年）又不改风格，把别人的描述性语言，化作自己笔下宋耀如与舅舅的“精彩”对话，大肆“扩充”起来写道：“阿虎在舅父宋明山的带领下，下了汽车，踏上波士顿的土地，迎接他的是一幢幢拔地而起的高楼，一座座机器轰鸣的工厂。”“舅父边走边给阿虎介绍，美丽的波士顿给阿虎留下了美好的感受。”“‘舅舅，你的丝茶店在哪里?’阿虎问。”“‘在最繁华的林肯大街上，明天我带你去。’舅父道，‘从明天开始你就在那里工作了。’”“‘生意怎么样?’阿虎又问。”“‘一招鲜，吃遍天。因为我们店是专营中国特产，是打进美国东部的第一个专营丝茶外贸的中国商行。我们提供的中国丝绸和茶叶，以质优价廉而赢得波士顿消费者，著称于美国东部，同时也辐射到其他各州，被当地誉为北美华商先锋。’舅舅越说话越多，实际这是他的生意经，亦是他发财的秘诀。他开始向阿虎传授了。”“‘竞争求生存，用中国的一句话说就是货比三家。在美国开丝茶店的不只是我们一家，南部、西部几乎每个城市都有，真正能与舅舅我相比的，屈指可数。虎子，你就好好在这里干吧，舅舅的家产今后还不都是你的吗?’舅舅笑了，阿虎也笑了。” 　　又继续抄写道：“第二天一早，阿虎乘坐丝茶店的送货专车，与舅舅一起来到了位于林肯大街的中国丝茶专卖店，高兴地见到了在这里帮助舅舅经营的两位海南老乡。”“布置得古色古香、典雅漂亮的店堂，宛如中国古老文明的一个缩影，令立国才百十年的美国人刮目相看、流连忘返。一种民族氛围笼罩着店堂。那漂亮的丝绸，如天上的织锦，令顾客百思不解———这丝是如何纺出来的，这图案是如何织出来的?东方民族，对于他们来说是一个千古不解的谜。坐在迎宾室里围炉品茗的顾客们，对古老中国的茶道、茶文化，以及礼仪之邦的中国人，发出了余味深长的慨叹。”“就这样，从大洋这边到大洋那岸，几经磨难的小阿虎便成了舅舅丝茶店的实习工。” 　　情景对话有了，现场氛围有了，就权当我们是在看电视剧连续剧《宋耀如传奇》吧！ 　　● 　　{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