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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7年盛夏,我们北京大学中文系八三级毕业生从全国和世界各地回到母校,在北大五院中文系会议室举行毕业20周年聚会。几十个已是人到中年的老学生,想找回当年在教室里听课的感觉,便恭恭敬敬地把几位二十多年前曾经授过课的老老师请上台,让他们每人讲上几句。这几位年龄从五十多岁到八十多岁的老老师,都很实在,他们在发言中,除了对这些老学生进行必要的勉励外,更有非常严肃的告诫。虽然这些老学生中的一些人,他们的名气早已超过了自己的老老师,但是仍然愿意倾听老老师们的谆谆教诲。我记得最真切的一条,是几位老老师不约而同地强调:学者应该远离媒体。
“学者应该远离媒体”,就这句话本身来说,我认为是可以商榷的。学者与媒体的关系,从积极的角度看,应该是这样的:对媒体而言,学者是一种珍贵资源;对学者而言,媒体是一种传播渠道:媒体可以通过采访学者、向学者约稿、邀请学者做嘉宾和参与策划,使受众获得对问题更新和更深的认识,从而赢得更多的读者和观众;学者可以通过媒体,使自己的思想观点和研究成果被公众了解,从而对社会的变革和发展形成影响。尤其是在人类全面进入信息时代的过程中,信息/知识逐渐成为社会的主要财富,信息/知识流逐渐成为社会发展的主要动力,要求学者与媒体进行更加紧密的合作,而绝不是“远离”。
仅就北大中文系百年历史来说,学者与媒体的关系无论如何也难用“远离”来概括。“五四”时期,我们的太老师钱玄同﹑刘半农﹑胡适﹑沈尹默﹑鲁迅﹑周作人等,不仅是著名的学者、教授,而且是中国现代报刊业的开创者、主持者和著名作者。如果那时他们“远离媒体”,中国就不会出现“新文化运动”,历史就会是另外一种面目了。直到当代,尽人皆知,前任北大中文系主任温儒敏教授当过北大出版社总编辑,现任北大中文系主任陈平原教授与《读书》杂志等报刊有着很深的渊源,这些难道是“学者远离媒体”的范例吗?实际上,近百年来,北大中文系既出现了很多治学严谨、成就卓著的学者,同时也出现了不少善于与媒体合作的学者,而且这两类学者的重叠率也是较高的。
然而,经过几年来细心品味,我又觉得几位老老师不约而同地强调“学者应该远离媒体”,是另有深意的。
这些年,功利观念、浮躁风气已经渗透到学术研究领域,学术失范、学术不端和学术腐败等现象屡见不鲜。有些学者难以忍受坐冷板凳的寂寞,希图借助大众传媒一夜成名,尽速达到名利双收。当媒体像娱乐明星般反复炒作他们的时候,自然会引起那些规矩读书、老实治学的学者们的强烈反感。“学者应该远离媒体”,此话正是在这样的特殊语境中说出的,它是对恢复学术规范、净化学术环境的一种呼唤。
大概每座城市、每个地区,都有几位这样的学者———第一,他们在媒体上的出场率很高,报纸上总有他的字儿,电视上总有他的影儿;第二,在媒体上他们只会吹捧,从不批评;第三,他们侃起来似乎什么都懂,无所不通,所以媒体也不必再费事去请别的学者来谈了。
应该提醒一下这样的学者:第一,媒体出名,不等于事业成功;第二,如果盲目追逐大众时尚,以此取悦受众,成为和明星一样的娱乐符号,将不仅有失学者的尊严,也有损学者的智慧;第三,除了上媒体,还要留出一定的时间来做自己的学问,出自己的成果。曾在央视“百家讲坛”讲《聊斋》的马瑞芳教授将该栏目喻为一张“魔鬼的床”,耐人寻味。希望与媒体整天摽在一起的学者,不要忘记侯宝林说的相声里还有一位聪明的醉鬼,他知道如果顺着对方手电筒的光柱爬上去,“你一关电门,我掉下来了”。
钱钟书先生在世时,很多人慕名不远万里来拜访,而他却避之唯恐不及,常常闭门谢客。有位英国女士打来电话说非常喜欢钱先生写的文章,想到家中拜见作者,钱先生极富风趣地回绝道:“假如你吃了一个鸡蛋觉得不错,又何必要认识那只下蛋的母鸡呢?”钱先生这话差不多是二十年前说的,如今的传媒业比那时要发达得多,遇上这样的事媒体很快就会让下了好蛋的母鸡亮相于大庭广众的。面对媒体,是亮蛋,还是亮鸡?这对于当事学者来说,还真是个难以把握的难题。而对于媒体来说,无论是亮蛋还是亮鸡,也至少要把握住———亮的蛋别是臭蛋,亮的鸡别是瘟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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