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时,我因身体有恙在医院住了些日子,刚出院,便孑身一人踏上椰子岛避暑。
椰子岛犹如一个硕大的空调机,不停地扇动着冷气。置身于这清凉世界里,就连时光似乎也停止匆匆旅行的脚步,在这里休闲度假。栖居在树梢上的暑气,不时地在叶脉间打瞌睡。凉风聒耳,立马消除从尘世而来的种种“炎症”,让童心重生,烦恼不再。
九时许,太阳从云罅中撤下来,晨雾慢慢散去。我在一排排椰子林间行走,只见树梢上一串串,一簇簇,灿若朝霞的“红椰”,红似火球的“赤椰”,绿如翡翠的“青椰”,碧像宝石的“蓝椰”,红白相间的“糯椰”, 黄橙凝重的“仙椰”……可谓赤橙黄绿青蓝紫,目不暇接。
我啜饮着红椰子水,清爽甘冽, “多少人间烦恼事,只消一点便清凉”,似乎瞬间已抹去生活历经的种种艰辛与苦涩。
椰子岛有海南保持最完整的原始椰子林。每一棵椰子树都直挺挺地伫立于苍冥云海。椰子树是最优美的羽状复叶树,妖一般的倩影,高昂着秀美的头注视天空,把根盘扎在地层深处,可谓守土有责。一支支枝叶将翠绿的臂膊伸展至云彩里,仿佛向着高远的苍穹诉说不尽……
正午时分,骄阳拴住了椰子树冠,在几十米高空张扬起落,像芭蕾在空中盘旋。我在绵延如阙,绿涛澎湃的椰林间走了两个多小时,却久不见涯际。由于有一棵棵巨伞般的椰子树遮蔽,不论走到哪里,都不见烈焰追踪。其间有一种神秘而又甜蜜的宁静,仿佛是蜜糖罐子,盛的是大自然灌浆的春风春雨;又似乎是青花酒坛,盛的是大自然赐予的陈年佳酿。
椰子岛至今还没有一条真正的路,仍保持着几近原始的生态。我家住在椰子岛西南方一个半渔半农的滨海小村里。从6岁开始,我就在椰子岛放牧至12岁才上学,孩童生活几乎是在牛背上度过的。与我一起放牧的老人当年曾对我津津乐道关于椰子岛的故事。椰子岛原是陵水河出海口冲积流沙而成的一片沙洲,一次海潮把一个椰子果冲到岛上发芽生根。到了隋末唐初,居住在周边的土著民便逐渐在沙洲上栽种椰子,到了清末年间,岛上的椰树已成规模。
穿过原始椰子林,不知不觉间,我来到另一片近百亩的椰子林。虽说生长期也近半个世纪了,但比起那些“老寿星”的原始椰子林,它们只能算后生。一棵棵结果累累的椰树像一个个血气方刚的美少年,坚守着这方美丽的家园。
我蹲下身去,拨开那方覆盖岁月的荒草,回想那些逝去的时光,不禁老泪纵横……
一九六九年五六月间,我由于饥饿得了浮肿病,医生嘱我用椰子煮黄豆吃。当我把医生的话告诉母亲时,她先是高兴,后又皱起眉毛说,椰子树是生产队里的,到哪里去要椰子呢?正当母亲为找椰子急得团团转时,正巧我们的老队长到公社开农业学大寨会议回来,决定把椰子岛开垦出来造大寨田。老队长说,凡是参加开荒的社员每人每天补助一个椰子作为午餐。母亲喜出望外,不顾体弱多病,天天蹚过齐胸深的河水上岛开荒,别的社员都在工地上把椰子吃了充饥。惟独母亲舍不得吃,天天忍着辘辘饥肠,把一个个椰子提回来给我煮黄豆吃。
半个多月过去了,我的浮肿病日见消退,但母亲终因抵挡不住饥饿和疾病的折腾,最后一天晕倒在她亲手开垦出来的土地上,再也起不来了,肩上还扛着她握过十几年的那把锄头,右手仍紧握着一个准备提回家的红椰子……
料理母亲的后事后,我走上椰子岛,亲眼目睹一棵棵高大挺拔的椰子树应声倒地,霎时心情难过到了极点。回家后便立即提笔向县委书记写信反映队里毁椰子树开荒的事。
信发出后,不到两天时间,县委书记就来到了椰子岛,我自告奋勇带他一一看了乱七八糟躺倒在泥水地中的椰子树,我看见他的表情很痛苦,就不再带他往下看了。而老队长以为县委书记是来参观的,便喜气洋洋地走向书记汇报开荒造田的事。让他始料不及的是,县委书记板起脸孔批评他说,椰子是海南的特产,怎么能毁椰林开荒呢。然后又责成要重新栽上椰子苗,并要多种扩种。
第二天,老队长发动全队社员上岛栽植椰子苗,我也强忍丧母的巨大悲痛,跟着老队长上了椰子岛,一连栽了二十几株,算是为母亲偿还她生前对椰子岛欠下的“债”。
海南设立国际旅游岛后,县里迅速落实了林权责任制,谁种归谁,椰子岛的椰树发展得更快了。不但岛上的每一片空地都种上了椰子苗,而且椰子岛四周的上排溪,下排溪,神塘岭,水口港海滨也全都种上了椰子树,仿佛成了一个波澜壮阔的椰子世界。不管春夏秋冬,寒来暑往,它总是那样滴翠流青,成了国际旅游岛一道最亮丽的风景线,源源不断地为过往行人送去清凉和甘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