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为了要看一片桑田而来到岭脚村。从海山岛饭店北边最近的一个路口拐入,有一条蜿蜒的村道,穿过槟榔林,十分钟的车程就能抵达。
三月的午后,阳光很灿烂,风中依旧带着春末的微凉。岭脚村的桑田都绿了,枝叶繁茂的桑树在村旁四百亩的田间铺展,连着远山的苍翠,在蓝天之下,绿得很张扬。
有一条浅褐色的水泥仿木栈道穿过整片桑田,像刻意画出的一条彩色的曲线,嵌在一片翠绿当中,传神的一笔点缀,就化解了纯绿的单调,桑田鲜活起来,在风中舞动。我走在这条栈道上,我被桑田淹没,我变成一片绿叶,渺小却鲜艳。
三月,桑树结出的果实熟透了。没入桑田里,翻开桑叶,那些深紫色的桑葚就在那里,鲜嫩饱满,带着被采摘的渴望,迎向我的目光。我尽可能温柔地采下它们,我把它们放在掌心,举起,献给阳光。这是我对美好的事物敬虔的仪式,我说谢谢你让我品尝。
岭脚村的桑葚远比我更多时候吃到的都清甜。当紫色的汁液在唇齿间蔓延,我品到了久违的童年。记忆中有一段纯真无忧的岁月,我家的院子里有一棵老老的桑葚树,枝叶繁茂,桑果累累。我和弟弟经常躲在上面,和住在树上的鸽子以及外来的小鸟们一起采食。记忆中,那些总也吃不完的桑果就是这样清甜的味道,像岭脚村的一样。记忆中我们总是突然就咧嘴大笑,露出紫色的牙齿,像此刻一样。那时,我们都不知道岁月也会老去,所以毫无防备。还好,即便永远回不到那纯净的时光,还能找到这一丝纯真的味道。这是岭脚村给予我的款待。
采完桑葚,我沿着栈道,走过一个凉亭,走过一座拱桥,我走进村子。
狭窄的水泥道绕着村子延伸,村民的房子建在矮山坡上,错落有致,阳光下的白墙很显眼。我看见一群队列整齐的大鹅在路上操练,一只和善的小黑狗跟在阿婆的身后欢腾,菜地里有除草的阿姨,树下有聊天的妇女,我举起相机对她们说,能拍照吗?她们就害羞地笑了,她们说城里来的人觉得什么都新鲜。
我看见了一间建在斜坡上有院子的房子,院门前有一群好看的鸡,公鸡毛色金黄,黑色的尾巴很长地竖着,很骄傲的样子,我被它们吸引着走进那个院子。院子很空荡,简陋的砖瓦结构房印刻着岁月流经的痕迹。门前坐着一位拄着棍子的阿姨,她的脸上没有笑容,有一丝寂寥。我走过去,打了招呼,在她身边坐下,她僵硬的表情就化开了。
阿姨说她的身体不好,腿脚疼痛令她行动不便,因此她不爱走动;阿姨说她的一只眼睛已经完全失明,另一只眼睛只有微弱的视力,做什么都很吃力;阿姨说她的女儿们已经出嫁,儿子今年三十几岁了,依然未婚,在外打工,除了春节会回家之外,其他时间完全不与家里联系,只有她和丈夫守着这间老宅,相依为命,很多时候连一个说话的人都没有。那个午后,我就这样和她坐在一起,听她倾诉,我安慰她的话却说得苍白如水。其实,那些最简单的
幸福与烦忧我们每一个人都有,只是各不相同。而更多的时候,凡人的日子也就是这样通俗,没有波澜地度过的吧。
时隔一年,我又去了岭脚村。桑叶已被收割,栈道旁的田地不再翠绿。我没有失落,我知道再过一阵日子,枝头的嫩芽盛放的时候,这里依旧还会是一片绿的汪洋。
我又去看了那位阿姨。那天她拄着一根棍子在院子外查看菜地,认出我,她很开心。她步履蹒跚向我走来,露出好看的笑脸,她说最近身体好多了,虽然腿脚还常常痛,但是走走感觉会好一些。她说今年春节,儿子没有回家陪她过年,也许是太忙的缘故吧,没关系了,只要他好好的,就好。她说我能来看她,她很高兴。告别的时候,她就一直那么笑着,一直说有空就回来,回家坐坐哦。我注意到了,她说的是回家。
走在通往村口的路上,我又看见了那只小黑狗,我说“噜噜”,它便摇着尾巴向我跑来,然后跟在我身边,一直跟着,直到村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