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到中年，一些遥远的往事又不时在脑海中闪烁。有那么一个夜晚，如在眼前，久久地让我牵引……

　　时光回到四十多年前，那时我还是一个刚读中学不久的学生。不用说那时的日子是怎样的黯淡了，生活上的穷困且不说，精神上也是可怕的贫寒，最深的饥渴莫过于无书可读。除了几本枯燥乏味的课本，便不能再奢望别的书了。

　　记得家里那时还幸存一本《三国演义》的下册，人民文学出版社的直排繁体本，书角和封面都残破了，皱巴巴的，我不知翻了多少遍，书中有些精采句子，都背得滚瓜烂熟，以致于这成为我当时的一大荣耀。但对如饥似渴的我来说，这一本书何能满足。我把家里的每个角落都翻遍了，除了找到一本《农村医疗手册》和《常用中草药》，便再无所获。万般无奈，我只好退而求其次，看起这两本医书来，居然也读得津津有味。

　　但很快又面临书荒了，我不甘心，又开始四处寻找。后来听母亲说，曾经家里有几大箱中外文学名著，还有外公留下的一大堆古旧书籍，全当废品给卖掉了。原来如此，难怪家里空空如也！少小的我，那时听了心里不知有多么凄凉。有好长一段时间，我做梦都想着那几箱被卖掉的书会从天而降……

　　我又试着去向邻居借书，没想到情况更糟。他们连书的影子都找不到！我绝望了，此愁无计可消除。于是，每到夜晚，便百无聊赖，只好和同伴三五成群，四处游荡……

　　知子莫若父。一向对我严厉的父亲，当他隐隐觉察到我无书可读的苦闷后，却以少有的温和，宽慰我起来。他说不要紧的，他可以帮我去借。听我嗫嗫嚅嚅说出一些抱怨，他沉重地叹了一口气，好像为这日子的艰难焦虑，又为我这一代读书的贫乏隐忧。

　　父亲曾是广州军区一位上尉军衔的年轻记者，也曾是热情的文学青年，发表过不少作品。后来的日子风风雨雨，青春就这样凋谢了，年轻的文学梦也已破碎。谋生不易，日子的重负使他好像有些消沉，脾气也变得焦躁，我平时都不敢跟他说话。可是，在我向他表达我内心的愿望时，从不苟言笑的他，却温蔼地和我说起话来了，并谈起了他年轻时读过的外国文学，让我好生羡慕和感动……

　　那么，就在一个初冬之夜，我好兴奋，因为父亲要带我到他的一位朋友家里借书。

　　我至今记得，那位友人叫陈明恕，一位中学的教师，戴着眼镜，很斯文的样子。到他的家，我平生第一次见到那样优雅的房间。桔黄色的台灯，黑色的真皮沙发，深棕色的玻璃书柜，宽大、厚重的书桌，房间里到处都摆放着书，弥漫着一股浓浓的书卷味，那种气息，一下子让我肃然起敬！我暗自惊羡，贫街陋巷，原来有如此富有的世界！

　　在主人的允诺下，我小心翼翼地走到书柜旁，打量着，一股书香扑面而来。那些书名太诱人了！《复活》、《被侮辱与被损害的》、《静静的顿河》……我大开眼界，真想把这些书席卷一空！

　　作为晚辈，我当然不敢贸然开口，只是在一旁恭敬地听父亲和他交谈。我不敢说主人不够豪爽，但我从他的神情确能感知，他的书不会轻易借出。大约半小时后，父亲终于向他启齿了。谢天谢地，总算不虚此行！因为父亲的面子，最后终于借到四本，其中有两本，便是苏联诗人马雅可夫斯基的诗集。

　　别提我那时有多么快乐了！回家的路上，我坐在车后，借着路灯微弱的光线，不时将那几本书从包里掏出来，瞧一瞧，再放回包里……久旱逢甘雨，那时的我，多么幸福呵！

　　谁能想见我家里那时寒酸的家境：椅子、桌子、床、煤炉、扫帚、铁锅，还有各种乱七八糟的杂物，都统统挤在二间小屋里，密不透风，昏暗的光线映在烟熏的墙上……而就在此刻，这名符其实的陋室，在我眼里，就因着这借到的几本文学书，顿时蓬荜生辉，富丽堂皇！

　　就在这个夜晚，父亲亦一反常态，喝了一小口酒后，兴致特别盎然。也许是重温旧梦吧，他靠在床头，翻开了一本马雅可夫斯基的诗集。我没有想到，他翻着翻着，竟情不自禁地高声朗诵起来。这是我第一次听到父亲朗诵，他的声音浑厚，低沉，抑扬起伏，极富感染力。那一刻，我坐在一旁怔住了！我屏息静气，默默地听着，也随着他沉醉于一种神圣的激动之中。他仿佛忘记了所有的积郁，激情似火，一直燃烧到深夜……

　　就从那个夜晚开始，我第一次接触到外国文学。此后，寻寻觅觅，我又读到了《牛虻》、《童年》、《我的大学》、《高龙巴》、《嘉尔曼》……都如逢甘醇，一饮而尽。那种奢侈的感觉，何可言喻。只是在今天，在各种出版物泛滥的今天，再来忆起当年寻书的情景，不知为什么，心里竟隐隐惆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