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如今钢笔和键盘主宰我们书写的时代,偶尔在街巷里见着一个胡子拉碴的老人,握一杆毛笔,就着四方桌给人家写一张什么的时候,亦觉得那场景是一种别样的风雅。只见那握毛笔的人,醮一醮墨,手腕一挥,不假思索便将那副对联抑或一纸短笺写得龙飞凤舞,叫人直咂舌头。记得上世纪90年代中期,我见一位公司老总自制一支毛笔,别在西装衣兜里,凡给公司的文件、账单签字,修改文字,抑或为别人题词、签名,统统使用自制的这支毛笔。一次上工地剪彩,他给客人签名,许是担心自制的毛笔里贮藏的墨汁不够用,还携来一台墨盒,和那支毛笔并排搁在桌子上。他坐在桌前握笔迎候客人,活像一位卖字的墨客雅士。我见他挥毫落墨时,就显出几分得意;字写得酣畅淋漓,一挥而就。挥毫之间,他那脸部线条也变得柔和起来,平素有点焦躁的表情终于松弛下来。
我所居住的小区里,有一位外省老太,白发皤然。每天早上太阳爬至一杆高时,便见那白发老太手持一把状如拖把的大毛笔,在小区大门边的操场水泥地板上写字。定睛细辨,那杆大毛笔的笔毫是用棕毛制成的,沉甸甸地缚在一截竹竿的一端。她以水代墨,以地板为纸,边走边写,硕大的笔锋在水泥地板上舞动,唰唰作响,写出来的繁体字约一尺见方,清晰可辨。老人目不转睛地低头写字,步履有些缓慢,嘴里却哼着小曲,挥毫的双臂和双腿以及腰肢随着曲调有节奏地扭动着,一副陶然忘情的神态。路人不时驻足观看,啧啧称赞:“神仙老太,神仙老太!”
至于说到拿毛笔写书法却是另外一码事了,一张宣纸在书案上铺展开来,再将镇尺在纸头上一压,持笔者便不敢贸然下笔了。总要皱皱眉头,若有所思,沉吟半晌,又将那笔锋在墨砚上理了理,深深地吸一口气,末了,凛凛然下笔。霎时间,笔走龙蛇,左奔右突,只见那笔锋在纸面上错落地跳荡,一顿一挫,起伏跌宕,时而疾厉,时而徐缓,像醉酒忘情之人,飘忽不定。待到挥毫者粗犷地吐一口气时,众人便知道一副线条纷繁摇曵的草书作品完成了。不待那写字人收笔的手势在空中打住,围观的众人便纷纷鼓掌喝起采来,说:“好字,好字!”也有写得慢条斯理的,如写正楷,“永”字八法,横竖撇捺钩等,此时的笔锋迟滞成了一只蜗牛,扭扭捏捏地蹭着,蹑着,半天亦填不满那宣纸上的空间,看得人两足酸软,不住地变换着站姿。终于写毕了那副楷书作品,写字人似乎意犹未尽,歪着头审视良久,点点头,才将手里的毛笔搁在笔架上。众人这时才吁了一口气,便见一个围观者跃跃欲试,说:“我也来写写!”说着,抓起毛笔就在另一张宣纸上划拉起来,哆哆嗦嗦地写了横又写了竖,只写了一个字,便将毛笔搁了。说,写楷书也难呢!大家一看,果然那字的点画都轻浮乏力,筋骨架构趔趄失衡,眼看就要坍塌了,才知道写楷书也并非等闲之事。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看似简简单单的一横一竖,倘若不经一番磨砺,也难写出书法的线条艺术来。
有一段时日,我喜欢到书法活动现场观赏书家们挥毫洒墨,看着笔端之下升腾漫漶的满纸云烟,犹觉每个字都能绽出香气浓郁的墨花来,满心熏醉莫可名状。渐渐地自己仿佛就变得雅致起来,不知深浅便去弄笔涂鸦。岂料这一来便陷得深了,几乎业余时间都沉醉在书法艺术的世界里,其中甘苦,如水到口,冷暖自知,感叹练习书法无异于墨磨人。且甭说别的,单说临写古帖,依样画葫芦地临摹一个字,十天半月亦摸不透古人那诡谲的笔法及其韵味。至于墨法、结字和章法亦是各有奥妙。我曾经试图将苏东坡的《念奴娇·赤壁怀古》搬上宣纸,一口气写废了二十余张四尺宣纸,终因把握不住章法而放弃。
我练习书法已逾七载,自认还在书法圣殿的门外徘徊,却亦窥得中国书法的幽妙幻霍、不可思议处,且至今对于笔砚之情难于割舍,依然以敬畏之心,每日挤点滴时间战战兢兢与笔墨纸砚斯守。孤灯临池,朝夕研求,自觉能使我澄心静神,怡情悦性,真可谓累并快乐着。书道漫长,且走且思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