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少时跟大人学做饭,最感眩晕的便是架柴烧火的环节。记得刚接受母亲的炊事启蒙,恰学得懵懵懂懂、头绪纷乱之际,翌日母亲因为加班未能按时返家,我饿得肚子咕噜咕噜直唤,只好仓促上阵。逢着秋雨连绵时节,从山中林子里拾回来的枯枝断丫,沾着泥土和草根,滑溜溜地握在手里就往灶膛里塞。那土灶是泥巴捏成的,圆形的灶壁尺许高,前面开一口子,巴掌大,好搁柴火。湿湿的柴火顺着灶口一根一根往里捅,捅得满满当当,密不透风,想再往里塞引火的茅草已然没了空间,才悟出来自己操作出了错,急急将那柴火一根一根地抽将出来。这时,不知不觉间额角便沁出了汗珠,滴落在面前刚拔出来的柴火上,无端又濡染了一层湿润。
我直起身子吐了一口气,扬起手臂用衣袖口揩了一把汗,下蹲将一把茅草铺在灶底上,接着往茅草层上叠架柴火,照样塞得密密匝匝,不留缝隙。这时仿佛听得灶膛里吱吱作响,许是枝丫枯草相互挤逼发出的叹息,灶顶上的饭锅似也不甘寂寞地微微颤动起来。
又擦了一把汗,用火柴将茅草点着了。见着红红的火苗从灶口蹿出来,像一束舞动着的旗帜,释放出淡淡的火烟味轻抚着我的脸颊,心里不禁涌起一股兴奋之情。
岂料那火苗似蛇信子嗞嗞地舞动了几下,便徒然销声匿迹了,接着从灶口喷薄出来的是一股又一股的乌烟,呛得我鼻嘴扭成一团。情急之下,我一连朝灶肚里扔了几根火柴,却是无济于事。那乌烟在我四周腾挪跌宕,很快充斥了整个厨房,且越过只有一人高的泥巴隔墙,将正在做饭的邻家阿姨熏得哇哇叫。她冲进我家厨房,捂着鼻子朝灶台看了一眼,说,灶肚塞死啦,快快疏通才是呢!说罢,她弓下身子帮我疏理了灶膛里的柴火,又喊我快快递给她吹火筒。
“快找吹火筒!”她见我发楞,又喊了一声。
吹火筒!我这时才想起吹火筒这个厨房尤物。记得母亲炒菜时喜欢用它来吹旺灶火,炒出来的菜肴又香又脆。我家的吹火筒由手臂粗的竹筒制成,尺许长,中间的竹眼已凿通。因为长期烟熏火燎和手掌摩挲的缘故,吹火筒的表面呈现出一种墨绿色的光泽;它的两端有几处疤瘌眼儿的图案,那是碳火烤烧留下的痕迹。它和水瓢、铁锅、菜刀、砧板等厨具,成为母亲天天不可或缺的帮手。我甚至觉得它有几分神奇。当母亲用它吹火时,随着母亲手势的旋转角度和气流的大小,它居然能发出一种柔和且音调分明的响声,和灶膛里木柴燃烧声混在一起,为开膳前的氛围增添了一种暖色调。
那浓烟仍在四处弥漫,厨房里视线朦胧,我眯着眼到处寻找,无论如何也寻不着那管吹火筒。阿姨见状,赶紧从她家厨房拿过来一管吹火筒,鼓着腮帮子,“扑扑扑”地一阵猛吹,将那灶火吹着了。
我向阿姨道了谢。待厨房里的烟雾逐渐消散,我便四下里寻找那管吹火筒。找了半天,竟然在灶膛里发现了它的踪迹。原来它被我误当柴火塞入了灶膛,烧得仅剩下手指长的一截残骸。
我家屋后种着一丛拇指粗的竹子,左看右看亦是管径太小,实在做不得吹火筒,一时又寻购不着,只好临时找来硬纸皮卷成圆筒,用橡胶圈套着,握在手里轻飘飘的,吹出来的气流似乎会拐弯,进入灶膛时威力大减。若是不留神,吹火时太凑近灶口,被逸出来的火苗烧着,纸质吹火筒顷刻间便化为灰烬。
我那时年少毛糙,做饭时总是顾此失彼。一个月里,母亲接二连三卷了五个纸质吹火筒,均经我手让灶火吞噬殆尽。无奈之下,母亲只好修书向东方外家人求援,说没了吹火筒,便要天天吃夹生饭,难以为继。我的一位表哥是新街镇的名木匠,其时恰在俄贤岭干木工活。他随手从一堆乱木中捡出一根圆木头,花了整整一天时间,硬是用凿子和锤子,在尺来长的实木上凿通了一个圆窟窿,制成了一管吹火筒。表哥心细手巧,他将吹火筒当木家具加工,打磨得油光铮亮,分头尾两端,尾部圆孔直径稍大些,两端还凸着圆环,使用时不易脱手。表哥亲自将制好的吹火筒送到我们家,递给母亲时说,这玩意是用好木料加工的,硬朗,耐用,连火苗也不轻易烧着它!母亲接过来掂了掂,觉得沉了点,但听说耐用,又不惧火苗,便高兴地向表哥道了谢。
也许是表哥亲手制作并不辞劳苦送来的吹火筒,我们使用时一直不敢怠慢它。直至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煤气作为燃料进入厨房后,吹火筒和土灶、柴火之类才被冷落,最终被弃置而不知去向。依稀记得那管木制吹火筒呈黄褐色,表面呈着行云流水般的花纹,隐隐闻得一股香气。家中人每每聊起此事总说,咱家那管实木吹火筒或许是黄花梨木制成,若保存至今,也算得上家什古董了,没准能摆上博物馆的展架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