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山根去外溪,或者从外溪回山根,我所走的都是回家的路。那条路,是石子沙土铺开的山林之路、荒野之路,连接着我的两个家。每当假期来临,我总会跟堂兄弟们徒步去外溪,看爷爷奶奶和别的亲人,住上十来天后,又从外溪回山根上学读书。那是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初期,我读小学三年级,或者四年级。现在,我已想不起自己那时候的样子了,也弄不清那条路到底有多长,只记得我们吃早饭后就出发,过了中午,还看不见那片熟悉的橡胶林,那面宁静得只闻猿声鸟鸣的河湾。而最难忘的,是每一次来回,脚跟必定被鞋子磨破,脚丫必定起几个血泡。如今去外溪,坐车子,走平坦的硬化道路,不过是几十分钟的事。只是,我和家人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去外溪了,外溪的家已不复存在。渐渐的,作为地理位置上的外溪还在那里,而作为有家的情味的外溪,是越来越遥远,越来越模糊了。
此后,清晰又具体的只有山根老家了。在那里,椰林竹丛天天在水库波光里照镜子,暖风鸣鸟时时在田园里陪伴辛劳的父母和乡亲;在那里,我认识了教我唱《珊瑚颂》的启蒙老师梁开霞,度过了美好而又煎熬无比的小学时光。之后,我到乡中学读初中,整整三年,出门,回来,无数次往返于我家和中学之间的两个小村子,以及村子前后那派碧绿了又金黄的稻田,还有,那条七拐八弯但终究走到了南海的小河,那座常常叫我走得精疲力尽只想痛哭流涕的桉树林——我和同伴们放学回家,每次都要步行四五公里,每次都会饿得心慌腿软、脸色发白……
我的高中,是在县重点中学读的。学校和家的距离约四十二公里。起初,我一个星期回家一次,后来,我一两个月才回一次家,每次都乘坐从国外进口的那种二手三手面包车,走那条弯曲又起伏不定的海榆东线公路,每次都担惊受怕,怕野马一样横冲直撞又颠簸的车子突然散掉架子,或者一不留神就冲进山沟水渠里。如今,从我家所在的山根镇去县城,或者从县城回来,可以走那条路况越来越好的国道,还可以走畅通无阻的高速公路。如果是走国道,就能看到道路两旁种植的三角梅、凤凰树、洋紫荆等观赏性花木一排排的,一丛丛的,在云影下摇曳着绿叶和鲜花,也能看到数不胜数的两三层高的新式建筑,替代了从前的那种石块、木料、茅草、石棉瓦搭建的民居和店铺;如果是走高速公路,车子在亚热带植被世界里疾驰,只需十多二十分钟,便可到达目的地。
香港回归祖国后的第二年,也就是海南建省后的第十年,我大学毕业,把工作生活的地方选在海口。
杨桃花开了又开,荔枝熟了又熟。我不知不觉已在海口这个省会城市生活了二十年,也陪伴了这个年轻省份整整三十年。在这期间,我一次次地出岛,又一次次地回来——以前是搭长途,过轮渡,坐慢吞吞的绿皮火车,忍受连续不断的咔嚓咔嚓声灌满耳朵,灌满一个又一个孤独的旅程……现在呢,可以坐动车,也可以坐飞机了!当我从岛外回来,若是不急着工作,我一般是先回老家去看我那仍然在田地里劳作的双亲。如果我坐动车到海口东站,再走五十分钟左右就到家了。而我读初一那年,要到海口,得挤三个多小时的长途汽车。而今,海南岛建了三座国际机场,其中,博鳌机场离我老家最近。如果我从岛外坐飞机回来,从机场坐出租车走三十余公里,就能下车跑去稻田或花生地里高喊:“爸——,妈——,我回来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