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雪》
千山鸟飞绝,
万径人踪灭。
孤舟蓑笠翁,
独钓寒江雪。
品读嘉宾:
周泉根,海南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研究领域:中国文学批评史、中国经学史、海南文史。
《江雪》是我极喜爱的一首唐诗。柳宗元用区区二十字白描出了一个色调构图朴素、意境神韵寂寥淡远的艺术世界。后世有人把它涂成画,有人把它谱成曲,皆不乏精品。无论何种艺术形式,传达的都是一种意境:寒素清绝。
刘勰曾在《文心雕龙·神思篇》中用“神用象通,情变所孕”总结抒情文字的情景关系。我们不妨试着从这里出发,品读一回。
所谓“神用象通”,是说意境之美的生成离不开自然剪影,离不开意象构造。“寒素清绝”的意境正是用一系列意象营造出来的。这首诗的两个最基本意象正如题所示——“江”和“雪”。“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看似写“山形”而实为写“雪域”。茫茫一片只是白,无穷的白,无尽的白。后两句,“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虽然直接写“人”,却也间接地写“江”。“江”是蓑笠翁独钓的背景。原诗取景由远及近、由面而点,我们进入则不妨逆着镜头路线。“人”的背景是“江”,“人”和“江”的背景是更广大的山,山形又实为雪域,雪域茫茫直通苍穹无极。“寒江素雪”就这样为铸造“寒素”的艺术体验提供了意象空间。“江”“雪”渲染出一种寒素气氛,属情景物象。点睛传神之笔,则是孤舟上独钓的蓑笠翁,阔大背景上没有这些许笔墨像素,没有独钓笠翁,寒素世界就止于咏物而已。
一笔之舟,一点之蓑,于是“情变所孕”,点染传神。王国维说“一切景语皆情语”,从本体意义上讲,“情”在意境美中比“景”更根本,虽则根本,却又不直接托出,须如盐化于水,借着景象抒发,即我们通常所说的寓情于景。那么,《江雪》一诗又是怎样融情于景,创造出一个亦情亦景的艺术境界呢?关键在限定修饰意象的六个词,即数量词“千”和“万”、摹状词“绝”和“灭”,以及既表数量又表摹状的“孤”和“独”。以“千”“万”之广大对照“绝”“灭”之寂寥,最后反衬出“孤”“独”之极致。只此六词,写尽了这个寒素世界的清绝。清绝正是本诗所呈现并为我们体验的主观情感。无论从“独钓”之象出发,还是知人论世地从柳河东被贬的心情出发,都可见“清绝”以及与此相联系的“孤”“独”和相映衬的“寒”“素”乃是本诗的情感色调。这种情感色调正符合中国传统人文精神中独立不迁、高尚峻洁,又不忍自弃从而追求个体生命圆融的诗化人生观。这种色调的情感也恰是本诗中点染意象而成意境的所孕之情意。
意境美,析而言之有情有景,然浑沦意会,情景却又浑融一体不可分割,外在示现为生动气象,内在蕴藉有无穷韵味,乃是一个完整自足的艺术世界。整体不是局部的总和。同样,意境也要求超越“情”与“景”的局部要素,克服有限之实,进入无限之虚,从而达到一个虚实相生的玄妙之境。《江雪》以“独钓”为诗眼、以“江雪”为景象,层层展开虚实之间相生相成的意象。如,“千山”“万径”是实,相对应的“绝灭”的“飞鸟”“人踪”则是虚;貌似写实的千山万峦、千径万路却被银妆素裹,所以也是在用“虚”的手法描绘玉粉茫茫的雪域世界。当“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被聚焦凸显,前两句所构造的意象则虚为背景。当我们阅读“独钓寒江雪”时,一个“独”字又把所有的意象虚化成一种难言的精神、情操。最后,这种虚幻心境泛化于“寒江雪”的物象中,与柳氏在《渔翁》中所描写的那样——“烟销日出不见人,欸乃一声山水绿”,臻于一个虚实相生、韵味无穷的玄妙之化境;也如钱起所构造的艺术境界:“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清。”
寒素为象、切响为韵、清绝为心,百代以降,人们流连于她、赞赏于她、陶醉于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