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从早上醒来开始,就要我拿一把椅子放在门口。等到下午,她看了看墙上的挂钟,要我扶她到门口。她就那么缓缓地坐在竹椅上,缓缓抬起头,看西边的太阳缓缓地落下去。
有时候,奶奶看着夕阳会露出一丝捉摸不透的微笑。有时她会莫名其妙地抹眼泪。大多数时候,她就那么呆呆地看着夕阳,就像看着她波澜不惊的一生,直至夜幕沉沉,家里的猫悄悄钻到竹椅下面。
之前奶奶一直身体很好,她会经常买点三层肉,然后装在一个白色塑料袋里,穿过大半个村庄,慢悠悠地拎着这几两三层肉,一脸的满足。当时她自己住在老屋,用柴火做饭。她认认真真地把三层肉切成一片一片,很薄,很均匀,然后在烧热的铁锅上倒上几滴油,三层肉一片片摊在铁锅上的时候,老屋里就弥漫了柴火味和肉的香味。
奶奶吃肉很慢,很讲究,她会把金黄的肉片一片一片盛到盘子里,然后打好半碗米饭。她端坐在饭桌前,一个人低头看着一盘子肉片,静默几分钟,然后轻轻夹起一小片,小心翼翼地咬一小口。她牙齿只剩下五颗,上面三颗,下面两颗,她把肉片放在嘴里咀嚼,很像吃口香糖,她咀嚼一两分钟,有时候肉真的嚼不烂了,她就一扬脖子吞下去,顺势吃上一口米饭。
没有吃完的肉片,奶奶就放在桌上,用一个碗倒扣着。夏天苍蝇多,奶奶就会到村东头代销点买几张苍蝇贴。当然,有时候她也会用麦秸扇“啪嗒啪嗒”打苍蝇。
那个时候的奶奶,与子女们很少来往,她要么从村东走到村北,要么就回到老屋看着墙上爷爷的遗照发呆。老屋上空的夕阳那个时候经常会把光线漏进老屋的天井,奶奶好像从来没有留意过。
我很少去老屋,老屋太老了,很多木板都开裂了;天井里的水缸落满灰尘;楼上有不少老鼠和猫出没。老屋的大门,奶奶从没开过,她进出喜欢从小门走。有一次我从大门经过,看到大门口的屋檐下有不少鸟窝,地上一片鸟粪,我把这事告诉父亲,父亲说,老屋有老屋的活法,由它吧。
夕阳下,有时奶奶在巷子里遇到我,叫我一声小名,然后就埋着头,佝偻着腰渐渐远去。
奶奶没有给我买过一次零食,但是,有一次放学回家,奶奶来到我家,从围裙里掏出两个苹果,一支毛笔,一个木制口哨。奶奶说,她和几个朋友坐火车去了一趟远方的寺庙,苹果、毛笔和口哨都是寺庙门口买的。她很严肃地催我,苹果吃吧,毛笔写吧,口哨吹吧,我孙子会有出息的。她说的时候,脸色很好,眼神很亮。
夕阳照进窗口,奶奶走出家门口,我在她的背影里想象她跪在佛前的样子。香烛摇曳,烟雾缭绕,佛像看着她,她把一辈子的祝福随着白发一一叩下去。
奶奶感觉身体不舒服的时候,熬了一个星期,后来痛得受不了了,她叫我父亲带她到村诊所挂葡萄糖液,在她的观念里,任何疼痛挂葡萄糖液就好了。后来,父亲带她去医院检查的时候,她竟然都不问医生检查的结果,就要求回家。她对我父亲说,你爸昨晚托梦了,来的总会来,八十多岁了,在哪里都不如回家好。
二表哥开着面包车把奶奶从县医院接回来。一路上奶奶什么话都没说,她无力地把脸贴着窗,默默地看着远处天边的夕阳。下车的时候,她对大家说了一句“傍晚的太阳真好看”。
母亲给奶奶煎她喜欢吃的三层肉,奶奶勉强坐起来吃几口。她日渐消瘦,脸色蜡黄,终日躺在老屋的老床上。第三天,她要到门口看夕阳。那个时候,她坚持叫我父亲打开老屋的大门。
饭有时候是我送的,奶奶见到我,第一句话就是“孙子,太阳落下去没?把竹椅搬到大门口,我要坐坐”。
奶奶在大门口坐在竹椅上呆呆看夕阳的时候,我就把饭菜放到饭桌上,我问过奶奶,要不要喂她,她摇摇手,要我陪她看夕阳。
我实在看不出夕阳的美,我看着憔悴不堪的奶奶于心不忍,只好默默陪她。有鸟从远处飞回来,在屋檐下叽叽喳喳;有风也从远处吹来,屋檐上的几株狗尾巴草,在风中摇头晃脑。村上空炊烟袅袅,远处的夕阳在烟雾中一脸忧伤。
奶奶不和我说话,她会自言自语,说那袋米怎么长虫了,说那双棉鞋做小了,说那条鱼就挂在走廊上等后天除夕了再吃吧。
奶奶后来一个星期不能吃饭。最后那天,她挣扎着起来,要父亲抱她到大门口看夕阳。那天,奶奶先是要父亲帮她梳头,然后叫父亲给她换上一件灰色的新衣服。
奶奶还是坐在竹椅上,竹椅背上刻着爷爷的名字。奶奶看了一眼父亲,让父亲走开。父亲说,你要吃饭。奶奶说,不用了,把饭端走吧,吃了一辈子米饭,吃腻啦。父亲走进老屋的时候,就听到了奶奶撕心裂肺的哭唱“哎呀呀,我的命啊……”奶奶的哭唱在村上空弥漫开来,很多村里的人都突然愣住了,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奶奶的哭唱是村里最好的,奶奶为村里的丧事,为村里受了惊吓的孩子,都哭唱过很多次了。
奶奶这一次,哭唱里全是她的父亲母亲还有我的爷爷。哭唱全是用的老土话,我能听懂这么几句“我的爷爷呀,我腌的萝卜好吃吧;我的奶奶啊,扇子我来帮你摇吧;我的老头子啊,那半块豆腐留明天吃吧”。父亲蹲在地上,然后就啪嗒啪嗒地掉起泪来。
那天,奶奶哭唱了一个多小时。哭唱后,奶奶连续在床上躺了3天,然后就走了。
最后的记忆,是穿着白色孝服的一行人走在夕阳下,给奶奶送行。一路纸钱,一路鞭炮,一路哭声。
老屋的门锁上了,巷子里的足音是奶奶咀嚼三层肉的声音。夕阳还在,风还在,狗尾巴草还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