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冷寂，从稻田边走过，觉四野空旷无言，虫鸟俱已入眠。抬头望见星子遥遥，一粒一粒闪烁在高处。这几日刷手机，看见大家都在相传“外星人信号”的事，叫做“快速射电暴”，一些文章说“不排除有外星智慧的存在”。这文章一出来，大家就嗨了，说真要有外星人向着我们地球发信息，那么到底是回复还是不回呢？回复的话，你尚不知对方怀的是善意还是歹心，若是歹心，地球可就要遭难了；不回复呢，就不仅不礼貌，而且，也不是那么甘心的……这消息出来，热闹了一天，次日我就看见有人出来辟谣啦，说这是“过度诠释”，很不科学；科学的说法，应当是这样——“在此时此刻，对于这些讯号到底是怎么回事，靠谱的答案只有一个，那就是——不知道！”

　　好嘛。

　　科学不承认没关系，人类还有幻想。

　　人在乡野，确实更常抬头望天。我们白日，在田地劳作，脚踏实地，晚上推窗望月，仰望星空，月光明朗，星子熠熠，真是会引发人有更多遐想的空间。小时候的夏夜，躺在院外竹椅上，听老人讲故事，飞机的灯一闪一闪萤火虫一样滑过。人的想象力，就是这样打开的——从土地，去往更为深邃的地方，无穷无尽，无边无际。

　　在乡野生活，人的内心，其实更丰富一些。苏东坡先生不是说——“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取之无禁，用之不竭”。他的意思是，人们往往重视很多东西，轻视另一些东西。比如香车宝马，声名权势，以为人间至宝，殊不知换一个标准来说，这些东西都是可以穷尽的；而一个人的富有，是拥有那些不尽的东西。不尽者何也，清风明月。你可以收藏这些吗？你一旦能拥有清风明月，便是真正的富有啊。

　　清风明月，勿庸置疑——我们乡下一定是比城市里更多一些的。光是我家三亩稻田里的清风明月，就比一座城市的更多些——我敢打赌。

　　我在乡下住着，用大碗喝茶。有时也用一个矮胖的竹筒喝茶。以前还有一个葫芦瓢，其实是半个葫芦瓢，底下磨平了，可以在书桌上放稳，我也用来喝茶。后来有一个朋友喜欢，就送她了。又有一位朋友，自己烧窑，用简陋的手法做出粗糙的茶盏，坑坑洼洼的，我也觉得很好，就一直拿来用。我喝茶并不挑器具。晚上就在栗树下的小茶室内，盘腿而坐，喝一壶茶，喝完，接水再煮一壶，又喝完。

　　这样喝茶的时候，月亮常常就悬在窗外。月亮底下，可以望见依稀的稻田，一片宁静。冬天的稻田有什么呢，什么都没有，只有一片一片的紫云英，乡人们叫做“草紫”的——在那里默默地飘摇。

　　在乡下生活，平白地觉得时间富足——富得流油的那种。在城市里，每天来来去去，虽然不上班了，还是要见几位朋友，聊一点事情，偶尔出去就堵在路上。就那么一堵，两堵，三堵，一天也就飞快地过去了。而在乡下，可以干好多事情呢。下午小小地睡个午觉，读几页书，写一篇稿子，从邮箱里发走，这一天的工作就算完结了。这时去到后山的竹林里转一转，说是漫不经心地转一转，其实是想寻一两只笋。这时节的笋，简直是人间的妙物。冬笋深藏于泥下，轻易不可得，只是那么一转两转，抬头望望竹梢，侧耳听听风过竹林的声音，低头看见哪块泥土稍稍隆起，似有裂缝，一挖，果然得了一枚小笋。

　　就是这样，所有的美好都是不期而遇的。一小截冬笋，已令人欣喜。吃过晚饭，还有许多时间可以去田间走一走。沿着小时候上学常走的那条路，沿着溪流的方向，一直走到山边，过桥，上岭，再折回来。穿过稻田，听田边的流水，天还没有完全地黑下来。晚上去与山人聊天，回来晚了，月上中天，借着一点月光慢慢地走回来，也是一件悠然的事情。

　　可能，这些年种一片水稻田，最大的收获，就是这样的悠缓的心绪吧。从前觉得许多事情都很重要，当去积极追求，现在觉得，亦不过如此。或者说，有也可，没有也可，若有若无也行。如同读书——好读书，不求甚解，偶有所得，则欣然自喜。我自忖，种田也是如此的状态，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甚至有时，那微微然的欣喜，真是有一点“不足与外人道也”的意味。

　　稻田边走一走，又想起灵云禅师的几句诗：“三十年来寻剑客，几回落叶又抽枝。自从一见桃华后，直至如今更不疑。”

　　虽是寂夜，却觉得，桃花仿佛已然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