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钟彪
我迷恋书法,缘于一次漫不经意的巧遇。那晚我在闲适之中,随意翻读一本生活杂志,内有一幅林散之先生的书法作品,写得柔韧灵动、遒劲奔放。虽说我那时对书法一窍不通,但先生笔下字里行间闪烁着艺术的脉动和气韵,一下子令我两眼粲然一亮。我细细地将林先生那幅书法作品琢磨良久,体悟出的道理是:一管蘸了墨的毛笔在宣纸上舞动,便可开拓出一片艺术天地。接下来在当晚的梦境中,我学古人的潇洒状,以鱼缸为墨池,摘几片芭蕉叶聊充宣纸,以家中雪白洁净的墙面供作可写大字的崖壁,凝神运气,两手握笔,左右开弓,纵横恣肆地挥写篆、隶、楷、行、草诸种书体。
梦醒之后的一段时日里,我的心绪依然沉湎在林散之先生的草书艺术世界里。终有一天憋不住,购回笔墨、宣纸和墨砚等学书诸工具,只是一时搜购不着散之先生的草书作品集,故无从下笔。后从一位好友的杂物和藏书混放、蛛网纵横的库房里寻得一本《林散之草书作品集》,如获至宝,写下借据,便捧回家中拉开架势学书法。亦是初生牛犊不怕虎,握着毛笔照着散之先生作品依葫芦画瓢地舞动了两个多月,想当然地认可自己在纸面上纵之横之、曲里拐弯地涂鸦出来的线条,便是脉动着书法艺术气韵的书法作品了。于是信心满满地铺开一张四尺生宣,用毛笔蘸了墨, 一丝不苟地书写了一首唐诗,落了款钤了印挂在书房的墙壁上,自我欣赏了好长一段时日。
临近春节,市文化部门组织一批书家到我寓居的小区里为住户们书写春联。我瞅着一位年长书家案前索联者渐渐散去,趋前恭敬地将自己的书法习作向这位书家请教。书家搁了笔,将我的习作在案上铺展开来,审视了片刻,说看你的作品结字松垮,点画轻浮无力,兴许学书没习楷书就写草书,自是形态歪斜,笔画线条缺乏质感。我看他虔诚的目光,点了点头。他瞅了瞅我,又说,学习书法宜从楷书开始,基本功从楷书的书写训练过程中获得。他劝我循序渐进,逐步深入,好比刚入学的学生,先学加减,而后乘除。听他说得有理,我问往后学书之路如何走?年长书家答曰:学习书法无捷径可走,初学者唯有老老实实临习古帖,即便成名成家之后亦须时常临帖,如你敬佩的林散之先生八十岁还在天天临帖。你无妨选取一位唐代楷书高手作为临摹对象,或欧阳询,或颜真卿,或虞世南均可。
书家的忠言犹如醍醐灌顶。于是我临习了颜真卿的楷书字帖,而后又在其《祭侄贴》《争座位贴》等行书世界里遨游了一番。至此,我方真切体悟到学书的艰辛枯燥而又乐在其中之嗞味。苏子美尝言:“明窗净几,笔砚纸墨,皆极精良,亦自是人生一乐。”乐虽乐,但须经受得住学书的苦功和寂寞。接着,我又在王羲之、王献之、张旭、怀素、黄庭坚、林散之的字帖上盘桓瞻顾,摸爬滚打,不断勤奋临池,寻流溯源,先专后博,揣摩诸家之长,追寻属于自己的笔墨感觉,渴望哪一天笔底下流淌出如老榕枯藤、屋漏痕、锥画沙、绵裹铁、虫蚀木等理想的笔画线条。许多年以后,面对案上如山的字帖,我给几位时常交流的文学挚友发微信感叹道:以艰辛程度而论,书法与文学毫无二致,都是愚人的事业!
那晚,到了夜阑人静之时,凭着自己多年临习书法古帖的底气,我又在自己的书案上铺开一张六尺宣纸,沉吟片刻,静气凝神,醮墨挥笔。亦是一连写废了几张宣纸,方进入了手笔两忘的境地,终而创作了一幅苏东坡的水调歌头之草书作品,钤毕印章,已是鸡鸣时分了,我揉了揉眼睛,审视了一番自己的习作,似觉字里行间有了几分唐代草书大家怀素“飞鸟入林”“惊蛇入草”的意趣了。看着看着,那线条纵横、燥润相生的纸面上仿佛升腾起一层飘逸萧朗的云烟。我吁了一口气,举头朝窗外望去,只见夜空中一弯下弦月在云絮中穿行,时隐时现,云光朦胧,幽远飘逸,恰似那宣纸上的墨香浮动,烟云袅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