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仲冬梅
《孟子·告子上》有言“食色,性也。”可是恰恰是这与生俱来的本性,推动着人类文明的发展,以至于与“食色”相关的一切,都沾染上浓重的文化色彩,彰显着文明自身的特质。
临近春节,吃是我们心头的大事。回望古代那些著名美食家们,也许我们能把更多先祖的美食文化传承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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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子“食不厌精,脍不厌细”
就吃这一方面而言,自人猿揖别,人类发现并学会了用火开始,吃就不再是凭借本能的茹毛饮血,而是开始注重讲究和享受。所以,厨师是很早就分化出来的古老的职业,殷商的开国功臣伊尹则是这个职业的师祖,以做厨师的经验“以鼎调羹”“调和五味”来治理国家——后来就总结为《道德经》中的“治大国若烹小鲜”。这足以证明我们的饮食文化多么源远流长。而另一个与饮食相关的人物,更加大名鼎鼎——他就是圣人孔子。
孔子有名言“饭疏食,饮水,曲肱而枕之,乐亦在其中矣。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这是孔子喻于义的一面,广为流传。同时还有孔子遭厄于陈,绝粮而弦歌不辍的故事可为佐证。可是,作为周礼的集大成者,孔子也有很享受的一面,当条件允许的时候,他对于吃之一事,相当讲究。《论语·乡党》之六,就是一连串的“不食”,其中“不得其酱不食”就很能说明孔子对于饮食的高要求。还有非常著名的八字真言“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就很能表现他对食材和烹饪水准的要求,于饮食一道,很在行。简言之,就是吃得了苦,也享得了福。
孔子的时代,饮食一道究竟还不够发达。想一想司马迁《史记·项羽本纪》中秦汉之际的樊哙还生啖猪蹄膀就可想而知。到了南北朝时期,饮食变得丰富多彩起来。记录当时贵族生活、士人风范的《世说新语》都免不了有相关故事。《世说新语·言语》第26则:陆机诣王武子,武子前置数斛羊酪,指以示陆曰:“卿江东何以敌此?”陆曰:“有千里莼羹,但未下盐豉耳!”言谈之间,既彰显了地方特产,又语涉机锋。这一番较量中,显然是陆机占据了上风。陆机的同乡、名士张翰(字季鹰)用自己洒脱的行为,为这莼菜羹增添了浓重的色彩:张季鹰辟齐王东曹掾,在洛,见秋风起,因思吴中莼菜羹、鲈鱼脍,曰:“人生贵得适意尔,何能羁宦数千里以要名爵!”遂命驾便归。俄而齐王败,时人皆谓为见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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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坡深谙烹饪之道
从此之后,这食物中的鲈鱼莼菜,就获得了犹如松柏梅竹一样的士大夫气节,而有了文化意义。几百年后,苏东坡在他著名的《后赤壁赋》中写道:是岁十月之望,步自雪堂,将归于临皋。二客从予过黄泥之坂。霜露既降,木叶尽脱,人影在地,仰见明月,顾而乐之,行歌相答。已而叹曰:“有客无酒,有酒无肴,月白风清,如此良夜何!”客曰:“今者薄暮,举网得鱼,巨口细鳞,状似松江之鲈。顾安所得酒乎?”足见这松江之鲈——也就是张季鹰所思念的鲈鱼,是足以与其时的美景良辰匹配的。东坡先生当时被贬谪在今天湖北黄冈,而特别说这捕捞上来的鱼“状似松江之鲈”,我很怀疑他在暗用张季鹰之典。
食物最能慰藉人心。一生宦海沉浮的苏轼,生性机敏,富有想象力和创造力,在饮食方面也颇有创造性。看一幅春天的画,他想到的也是“蒌蒿满地芦芽短,正是河豚欲上时。”再看他文集中的这些题目:《老饕赋》《菜羹赋》《桂酒颂》《食豆粥颂》《东坡羹颂》《油水颂》……以及《猪肉颂》:净洗铛,少著水,柴头罨烟焰不起。待他自熟莫催他,火候足时他自美。黄州好猪肉,价贱如泥土。贵者不肯吃,贫者不解煮,早晨起来打两碗,饱得自家君莫管。
这就是著名的东坡肉以及东坡肘子的做法。小火慢炖,“火候足时他自美”,颇得伊尹的烹饪之道:既是生活经验,也是人生体会。
说饮食说到苏轼,就必须谈及他与海南岛的故事。苏轼初到海南岛,感叹这里无米无肉无医无药,总之生活所需万般皆无。可是即便如此,也难不倒苏轼。随父渡海而来的苏过,为了让老父亲吃得可口一些,发明了玉糁羹,苏轼兴致勃勃地赋诗一首。这首诗有个很长的题目,叫《过子忽出新意,以山芋作玉糁羹,色香味皆奇绝。天上酥陀则不可知,人间决无此味也》,对这道玉糁羹极尽赞美之词。
东坡还是目前已知最早烤生蚝的人,有他自己的《食蠔》为证:己卯冬至前二日,海蛮献蠔。剖之,得数升,肉与浆入水,与酒并煮,食之甚美,未始有也。又取其大者炙热,正尔啖嚼,又……每戒过子慎勿说,恐北方君子闻之,争欲为东坡所为,求谪海南,分我所美也。
玉糁羹味道如何莫论,烤生蚝是今日众生皆爱的美食无疑。苏轼谈论食物的诗文,皆可见苏轼深谙食物之性,猪肉、芋头、生蚝,都不是稀罕的东西——其实苏轼烹鱼也有独到之法,他懂得怎样的烹饪方式才能充分发挥食材之美,不但满足了自己的饮食需求,还创造了情绪转化价值,留下了丰富的诗文,并造福时人与后人。既有创造力,又能突破时人成见,段位之高,举世公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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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人饮食中见富贵风流
文人多思。正如画到了文人手里就有了画外韵致的追求,吃到了文人嘴里也是一样。吃看似满足口腹之欲,其实更满足心理需求。所以文人历来吃得花样翻新。袁枚就专门写了《随园食单》,沈复的《浮生六记》也颇有心思精巧的吃食。李渔的《闲情偶寄》专门列有《颐养部·蔬食》,探讨怎样的食物才是好的——不仅好吃,而且不奢侈放纵,同时满足天理与人欲,其序云:声音之道,丝不如竹,竹不如肉,为其渐近自然。吾谓饮食之道,脍不如肉,肉不如蔬,亦以其渐近自然也。草衣木食,上古之风,人能疏远肥腻,食蔬蕨而甘之……吾辑《饮馔》一卷,后肉食而首蔬菜,一以崇俭,一以复古。至重宰割而惜生命,又其念兹在兹,而不忍或忘者矣。
李渔的饮食论正确与否姑且不论,但这个饮食原则和他整个人生精致清雅的追求是互为表里的。
有精致的俭朴,就有极致的奢华。这方面,南宋张鎡可为代表。周密《齐东野语》记载,(张鎡的牡丹会)众宾既集,坐一虚堂,寂无所有。俄问左右云:香已发未?答云:已发。命卷帘,则异香自内出,郁然满坐……别有名姬十辈,皆衣白,凡首饰衣领皆牡丹,首带照殿红一枝,执板奏歌侑觞,歌罢乐止,乃退。复垂帘,谈论自如。良久,香起,卷帘如前。别十姬易服与花而出,大抵簪白花则衣紫,紫花则衣鹅黄,黄花则衣红。如是十杯,衣与花凡十易。所讴者皆前辈牡丹名词。酒竟,歌者、乐者无虑数百十人,列行送客。烛光香雾,歌吹杂作,客皆恍然如仙游也。
张鎡故事重点不是吃食,这是古人的富贵风流。后来作家陆文夫的小说《美食家》的高潮情节,显然就是模仿了这段故事,当然只能是简化版。总而言之,美食,不仅是财力,更是审美、精力与热情、创造力的投注。所以,做一个美食家,不仅是享受,更是能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