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姜南
我至今清楚记得,高考那年的作文题目是《妈妈爱吃鱼头》。那是一篇看图作文,有两幅漫画:一幅画着年轻的妈妈对年幼的孩子说“妈妈爱吃鱼头”,慈爱地把鱼身夹给孩子;一幅画着长大的孩子对年迈的妈妈说“妈妈爱吃鱼头”,利落地把鱼头夹给了老人。我已经不记得当初的作文如何落笔,想来应该是声情并茂、夹叙夹议的——因为,我的母亲曾经也只爱吃鱼头。
小时候,我家住在离渔港不远的小镇,渔获供应很丰富。那时一般逢年过节才能吃到猪肉,家里日常的荤菜就是鱼了。但吃鱼也不完全自由,平时吃的多是一两毛钱一斤的巴浪鱼、炮弹鱼等,鲳鱼、带鱼、马鲛这样的名贵鱼,偶尔才会调剂过过嘴瘾。既然名贵,做法就讲究些。在我家,半腌入味的香煎鱼,鲜香无腥,最受欢迎。每次做香煎鱼,那香气直窜房前屋后,绕梁久久。待端上桌,母亲会在我们急切的注视下把鱼肉平均分配,然后坐在一旁,目光满足地看我们一扫而光。等我们咂嘴停箸,她再就着盘中的鱼头鱼骨收拾残局。那时还奇怪,母亲为何净爱吃鱼头、肥肉、毛蛋这些我们讨厌的东西。那时不知道,她看我们的目光,是后来我一世都走不出的怀念。
母亲是岛西女子。秀气娴静的模样下,是一副风风火火的脾气。
那年母亲落实政策从农场调回县城。为方便上班,买了一辆单车。她协调性不好,练了一天还是没掌握上下车的要领。但这难不倒她。第二天出门前,她挨着走廊,跨上单车,一路叮铃铃地走了。到了单位,再找一棵树,倚着,慢慢下来。下班时,还要将顺道放学的我一并捎回。怎么办呢?她还是找了一棵树,自己先跨上车座,把着车头,再让我爬上后座,如此虽然稳了,却又骑不动。恰有同事路过,顺势推了一把,我们又叮铃铃地上了路。到了家门口,车刹住了人却不知如何下来,只得单车一歪,娘俩齐倒地,给土地公公作了揖。如此数日,她总算学会骑车了。
母亲很爱尝试新奇事物。当时她所在单位是科技部门,主要工作就是向广大群众推广最新引进的各种高效高产的农业技术。她虽是行政人员,却不折不扣热情高涨地响应单位号召。我家那方十几平方米的小天井,就成了家庭科技实践基地。那几年,她养过高产蛋的来杭鸡、能卖毛的长毛兔、长肉快的大白猪,还种过一茬又一茬的木耳、蘑菇。很快,饭桌上有了肉和蛋,极大地提高了我家的生活水平,还带动了一大片左邻右舍前来取经实践。对于要加入养殖生产的邻居,母亲不遗余力,从育种送苗到培训指导,教得会就教,教不会就设法请单位的技术员来支援。时间不长,效果就出来了。看到邻家的鸡下蛋多,蘑菇长势好,她好像生产队长带出了先进户,步子都轻快不少。在不断摸索中,她也成了半个技术员。育肥提壮不必说,就是鸡啊兔啊猪啊生了病,她也能自己配药打针。
参加工作后,母亲当过工人、教师、文秘、会计,每一样都从零开始,每一样都毫不含糊。父亲在外地工作,母亲常年独自带着我们生活,她像个陀螺般转个不停。我见过她清晨六点顶着露珠割胶归来,见过她深夜修改第二天的观摩课件,见过她为核对年终报表一遍遍拨打算盘。我见过她凌晨四点起身生火熬煮猪食,见过她冬夜为我们拆织不断加长的毛衣背心,见过她大年三十通宵赶制全家的过年新衣。但她的倔强抵挡不住岁月的磨损。四十多岁时,母亲生了一场大病,从此几乎就再也不能站立。她先后动过几次大手术,经受了我们无法想象的身心重创,可我未曾见过她沮丧落泪。吃饭时,她一如既往爱看着我们,一眼又一眼。
母亲家乡的海岸,长着许多仙人掌。在那里,我第一次见到成片的仙人掌,在干旱贫瘠的沙地上,坚韧站立,开花结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