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向以鲜

　　童年时代的杜甫身体一直不太好，虽然有裴姑姑的爱和悉心照顾，还是经常生病。又由于杜甫天性喜欢写作和苦读，“破万卷”不仅耗去了大量时光，也耗去了大量健康和心血。情况一直到开元十四年（726年）才有了根本改变。上元二年（761年），杜甫在安逸的成都写下《百忧集行》，里面回忆了自己的少年形象：“忆年十五心尚孩，健如黄犊走复来。庭前八月梨枣熟，一日上树能千回。”前面提及的《壮游》一诗中，杜甫也写到了十四五岁的情形：“往昔十四五，出游翰墨场。斯文崔魏徒，以我似班扬……性豪业嗜酒，嫉恶怀刚肠。脱略小时辈，结交皆老苍。饮酣视八极，俗物都茫茫。”

　　健康于任何人都是一等一的大事，于诗人杜甫亦如此。

　　十五岁，对很多唐代男性来说似乎都是一个标志性时段。唐人将人生划分为黄、小、中、丁和老五个阶段。十五岁正是中与丁的分界线，实际上是一个告别少年走向青年的关键年龄。李白在十五岁那年，狂热地爱上了剑术。十五岁，金色的华年，在杜甫的生命中更加意义非凡。首先，诗人摆脱了疾病，摆脱了脆弱，摆脱了束缚。那个已经十五岁的少年，还像孩童一样调皮捣蛋，像一头浑身有用不完力气的雄健黄犊一样，在大地上跑来跑去，即使光着一双脚板，也会踏出黄犊一样坚实的脚印。仁风里的庭院中，种着几棵高大的梨树和枣树，诗人或小伙伴们只要想吃，就猴子般爬上去爬下来，爬一千回也一点儿不觉得累。

　　有了这样强健的体魄，有了这样引以为傲的本钱，再加上诗人读破万卷书的功底，以及自七岁就显现出的卓尔不群的才华，少年杜甫已经可以纵横于洛阳的文艺大咖朋友圈儿。就连洛阳名士，也就是杜甫所说的“老苍”崔尚和魏启心等人，也对这位气象不凡的诗歌少年投以钦羡和赞美的目光。他们称赞杜甫的文笔，简直已经接近汉代文学家班固和扬雄。崔尚和魏启心应该是最早肯定杜甫才华的两个前辈，崔尚为久视元年（700年）进士。崔尚中进士时，杜甫还没有出生，至少年长杜甫二十多岁，确实称得上文坛前辈。在《新定九域志》中出现过崔尚的名字：浙江天台赤城山有一通《桐柏观碑》，天宝元年（742年）为司马炼师（司马承祯）所立，玄宗御书额，崔尚撰文，韩择木八分书。能和皇帝、大书法家一起勒石为碑的人，绝非寻常之辈。至于魏启心，我们知道得更少，杜甫《壮游》自有条自注：“魏豫州启心”，大概是魏启心当过河南豫州刺史吧。宋人王溥《唐会要》中记载，神龙二年（706年），才膺管乐科（制科考试之一种），有张大求、魏启心等及第。魏启心可能比崔尚要小几岁，但比起少年杜甫，也算得上是老苍之人。

　　杜甫十四五岁时，这位少年诗人还经常受邀出入于洛阳岐王李范和殿中监崔涤的府宅中。在那儿，杜甫认识了唐代著名音乐表演艺术家李龟年。从此，音乐艺术的种子便在少年的心中找到了辽阔的土壤。如果我们要追寻杜甫一生对诗律近乎苛刻的要求，对诗歌音乐性的沉迷，一定不能忽略李龟年，如同我们不能忽略公孙大娘一样。

　　杜甫是一个视友情如生命的人，但是，杜甫的诗中很少提及童年的朋友。其中的原因，可能与早期作品没有流传下来有关，更与杜甫心高气傲，不太愿意与同辈来往的个性相关，所谓“脱略小时辈”。在杜甫眼中，那些小屁孩儿什么也不懂。杜甫的童年是孤独的，和几个同父异母的弟妹，也很少有机会待在一起。

　　代宗广德元年（763年）春天，在四川梓州（三台）所作之《送路六侍御入朝》，可能是杜甫唯一一首写及童年朋友的诗作：“童稚情亲四十年，中间消息两茫然。更为后会知何地，忽漫相逢是别筵。不分桃花红胜锦，生憎柳絮白于绵。剑南春色还无赖，触忤愁人到酒边。”这一年，杜甫五十二岁，诗人与这位路六侍御已有四十年没有见过面，彼此音信渺无，天各一方。他们上一次在洛阳分手的时候，杜甫才十一二岁，两人相识应该更早，是真正的童年朋友，也许还在仁风里一起摘过梨枣呢。乱世重逢，当然令人高兴，可是后会无期，相逢就是别筵。有什么办法呢，来，好兄弟，在无边的剑南春色中，饮下这杯酒，祝你顺顺利利返回朝廷。

　　十五岁的杜甫，酒量已经练到足以抵挡聚会中任何酒客的地步，这在当时是很重要的一种社交能力，酒量太小，是很难在那个圈子混出来的。杜甫不仅酒量大，而且性情刚烈、嫉恶如仇，和我们大众印象中的儒者诗人形象完全不同。当然，很多东西会随岁月而改变，也有的东西是无法被改变的。比如，杜甫内心的孤傲和清高。他十四五岁是那样：“饮酣视八极，俗物都茫茫。”到了天宝十载（751年）的不惑之年，还是那个老样子。那一年的中和节，杜甫在贺兰杨长史的宴饮中，乘醉写下《乐游园歌》：“此身饮罢无归处，独立苍茫自咏诗”。瞧，几乎眼空四海的身体姿势都是一模一样的高和冷。

　　杜甫的好身体，从十五岁一直持续到二十九岁。

　　这十多年的时光，是杜甫一生中最健康、最恣意的时光，有用不完的精力、耗不尽的光阴，还有花不完的铜板、用不尽的丝绸。

　　随着童年、少年时代以及苦读生涯的结束，杜甫已经长成一位颇有几分玉树临风的青年。这样的青年，不能老是待在姑姑的家，待在洛阳，或者偶尔待在父亲和继母在奉天县的家。那样发呆的生活已经不是诗人想要的，也不是任何一个大唐有为青年想要的。

　　到了开元十八年（730年），杜甫即将步入弱冠之年。

　　恰恰这一年，洛阳遭遇大洪水，洛水地势较低，河上的船只翻倒无数，沿岸上千家房屋倒塌浸泡，上阳宫也难免被洪水包围，几乎再现了十年前的可怕景象。

　　洪水到达之前，杜甫只身北渡黄河，在郇瑕（山西猗氏）一带做了一次漫游的尝试，为接下来的近十年漫游生涯做点准备。洪水退却之后，杜甫回到洛阳。北方并不是杜甫的首游之选，熟读《文选》的青年杜甫，最想去的是南方，尤其是风光无限的江南，那儿有很多杜甫喜欢的六朝诗人，比如大小谢，比如阴铿，比如何逊，比如鲍照。对，还有他最爱的庾信——杜甫对庾信的喜爱超过了六朝所有文人，即使是到了暮年，这种喜欢依然没有稍减。很多时候，杜甫觉得他就是唐代的庾信——用今天的眼光来看，杜甫过分低估了自己的价值！造成此种原因是多方面的，祖父杜审言的诗歌家法影响可能是其中最重要的原因。

　　郇瑕之游虽然短暂，却留下了深深的屐痕。

　　在那座北方小城，十九岁的杜甫认识了两个人，并且从此成为一生的朋友。一个是寇锡，一个是韦之晋。尤其是韦之晋，郇瑕一别他们再未相见。直到大历四年（769年）初，杜甫才在衡州，与前来任衡州刺史兼湖南都团练观察使的韦之晋再次相遇。不久韦之晋调任为潭州刺史，杜甫亦打算返回潭州，不料韦之晋却遭病故。在潭州，诗人看见的是韦之晋冰凉的“素车”，忍不住泪水汹涌，四十年前郇瑕的依稀影子一一闪过，失去友人的少游之地，此刻变得无比“凄怆”。

　　《哭韦大夫之晋》：凄怆郇瑕色，差池弱冠年。丈人叨礼数，文律早周旋。台阁黄图里，簪裾紫盖边。尊荣真不忝，端雅独翛然。贡喜音容间，冯招病疾缠。南过骇仓卒，北思悄联绵。

　　鵩鸟长沙讳，犀牛蜀郡怜。素车犹恸哭，宝剑谷高悬。汉道中兴盛，韦经亚相传。冲融标世业，磊落映时贤。城府深朱夏，江湖眇霁天。绮楼关树顶，飞旐泛堂前。帟幕疑风燕，笳箫急暮蝉。兴残虚白室，迹断孝廉船。童孺交游尽，喧卑俗事牵。老来多涕泪，情在强诗篇。

　　谁寄方隅理，朝难将帅权。春秋褒贬例，名器重双全。

　　当我们读到“老来多涕泪，情在强诗篇”时，千载之下，亦不禁为杜甫的一片深情，为诗人与韦之晋太多遗憾的友情而潸然泪下。

　　杜甫的童年和少年时代，包括青年时代前期，总的来说是孤单的，像一头独自走在洛阳古道上的孤单黄犊。杜甫是喜欢牛的，和牛羊之间拥有天生的亲切感。他在夔州的《返照》中写道：“返照开巫峡，寒空半有无。已低鱼复暗，不尽白盐孤。荻岸如秋水，松门似画图。牛羊识童仆，既夕应传呼。”这样的画面足够温馨，和童仆们相处得像朋友一样的牛羊们，在相互的呼唤中，回到了各自的家中。

　　而那时的杜甫，已是孤单的老黄牛，他要想回去的家，还遥不可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