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向以鲜
浣花溪畔的草堂岁月,是杜甫一生中最悠游不迫的岁月。史书上说:“甫于成都浣花溪里种竹植树,结庐枕江,纵酒啸咏,与田夫野老相狎荡,无拘检。”杜甫在很多地方都曾产生过安居的幻觉,但都没有实际行动过,在秦州和同谷时,他曾有过安居的想法,最终还是不了了之。但对于成都的草堂,杜甫的认识和行为迥然不同:这儿将是他的家,永远的家。杜甫的草堂绝不是一个随意暂避风雨的简陋之所,而是一处颇具匠心的诗意苑囿。
毫无疑问,草堂倾注了杜甫在建筑与园艺方面的全部热情和才华。
手头虽然紧张,但没有影响杜甫构筑草堂的兴致。不仅没有影响,而且由于是杜甫平生第一次真正下功夫建设自己的家园,反而让杜甫从中体味到了别样的艰辛与成就感。
到了成都,杜甫变身为一个颇具规划师风范的诗歌园艺学家。
杜甫对于居住环境和各种植物的热爱与讲究,在历史上除了苏东坡之外,再难找到第二个人。为了给草堂营造一个优雅朴素的氛围,杜甫用诗歌的方式,不断向身边的朋友们发出强烈的植物请求:杜甫喜欢松树,就向涪城县尉韦班要松苖。松树是缓生树,且不容易栽活,从杜甫的记载可知,他在草堂一共只栽活了四棵松树。杜甫对于松树这样的长龄树情有独钟,除了喜欢它的霜雪之姿,还有另外的意图。他在《凭韦少府班觅松树子》中就说:“落落出群非榉柳,青青不朽岂杨梅。欲存老盖千年意,为觅霜根数寸栽。”杜甫找韦班要来松树苖,看中的是松树具有“榉柳”或“杨梅”所不具有的“千年意”。杜甫的心思有时也比较深,估计是受到他的远祖杜预刻碑(立于山峰沉于潭底)的暗示,希望千年之后人们到了这儿,即使看不见草堂的建筑,还能看见他亲手种植的几棵松树。杜甫深信,他的名字一定会不朽于世间。诗人可能没有意识到,比起易朽的茅屋和相对活得久一点儿的松树来说,他的文字他的诗歌才是永恒之物,如同他当年送孔巢父归江东时所说:诗卷长留天地间。
有人说杜甫不喜欢竹子,理由是杜甫曾写过“新松恨不高千尺,恶竹应须斩万竿”这样的句子。其实这是断章取义,忽略了杜甫的上下文。杜甫这儿只是说竹子长得太快,完全夺走了松树的生长空间。杜甫曾向绵竹县令韦续索要竹苖种于草堂周围,《从韦二明府续处觅绵竹》:“华轩蔼蔼他年到,绵竹亭亭出县高。江上舍前无此物,幸分苍翠拂波涛。”杜甫是喜欢竹子的,曾将竹子的种植面积扩大到一百亩,竹林周边还有很多高大的乔木。有时候,杜甫待在竹林中都不想出来。在高适和严武的支持下,鼎盛时期的草堂有点儿接近庄园或农庄的概念。杜甫之所以要种如此广阔的竹子,并不仅仅出于风景的需要。竹子在古代是一种重要的不可或缺的生产资料,具有极高的经济价值,是要上税的(杜甫不用纳税)。杜甫在《客堂》诗中说:“居然绾章绂,受性本幽独。平生憩息地,必种数竿竹。”杜甫种竹子的原因,除了满足“幽独”习性之外,还有经济上的考量。
诗人从竹子那儿获得过不少收益,比如:春夏之际有大量的竹笋可供食用。杜甫早年在长安时就和郑虔一起在何将军山林中见识过(也可能食用过)竹笋,(杜甫《陪郑广文游何将军山林十首》其五:“绿垂风折笋,红绽雨肥梅。”)现在草堂种了这么多竹子,竹笋随处可采:“无数春笋满林生,柴门密掩断人行。会须上番看成竹,客至从嗔不出迎。”(《三绝句》其三)笋子长得太多太快,把草堂西边的门都给堵上了,只好另开一道出入的门:“堂西长笋别开门,堑北行椒却背村。梅熟许同朱老吃,松高拟对阮生论。”(《绝句四首》其一)竹笋之外,草堂的很多建筑及修缮材料都来自于杜甫亲手种植的竹子。
种竹之外,杜甫后来还在草堂中专门开辟有药圃,这是杜甫另一个重要的经济收入来源。杜甫的私人药材史(采药、种药及卖药),从长安时代开始就断断续续地存在着,在秦州和同谷期间都采过药。到了成都后,由于成都的气候宜于种植药材,加上又有自己的园子,杜甫的药材营生做得有声有色。成都时期的杜甫,除了诗人和农夫之外,还多了一重身份:种药人或卖药人。草堂药圃位于棕亭和草亭之间的一些空隙处(离那棵倒下的老楠树不远),(杜甫《绝句四首》其四:“药条药甲润青青,色过棕亭入草亭。苗满空山惭取誉,根居隙地怯成形。”)由于杜甫患有过敏性哮喘,药圃里面种了些麻黄属植物。有一阵子,杜甫在成都卖的药已经小有名气,从《魏十四侍御就敝庐相别》一诗中可知,还有朋友从很远的地方专程来买他的药材。杜甫经常背着药囊进城卖药,卖到很晚才回到草堂。《西郊》诗中写道:“时出碧鸡坊,西郊向草堂。市桥官柳细,江路野梅香。傍架齐书帙,看题减药囊。无人觉来往,疏懒意何长。”
草堂虽然处在偏僻的城外,前来访问的人还不少。《有客》:“幽栖地僻经过少,老病人扶再拜难。岂有文章惊海内,漫劳车马驻江干。竟日淹留佳客坐,百年粗粝腐儒餐。不嫌野外无供给,乘兴还来看药栏。”杜甫身体上常常生病,内心中充满自信。他说:我的诗文还没有写到名满天下惊动海内外的地步,怎么敢劳动阁下的大驾光临简陋的江边小筑呢!实际上,杜甫对自己的文章心里早就有数,他并不觉得对不起这些来到“江干”看望自己的“车马”。杜甫和客人们“淹留”一整天,除了热情也有点小心思,兴致高昂时杜甫会邀请客人一起去观看他的“药栏”,显然带有现场营销的意味。杜甫的现实主义显得相当直接和坦率,他毫不隐讳地表示,眼前的这些药用植物是他生活的重要“供给”来源。
和缓生的松树相比,另一种蜀中特有的速生树桤木深得杜甫的认可。他毫不掩饰自己对于桤木的偏爱,伸手向绵谷县尉何邕索取桤木苖。《凭何十一少府邕觅桤木栽》:“草堂堑西无树林,非子谁复见幽心。饱闻桤木三年大,与致溪边十亩阴。”说到桤木树,便牵涉到杜甫另一首著名的诗《堂成》,这首诗题的意思很明白,就是草堂的修建已经落成完工,里面写到了桤木树:
背郭堂成荫白茅,缘江路熟俯青郊。桤林碍日吟风叶,笼竹和烟滴露梢。暂止飞乌将数子,频来语燕定新巢。旁人错比扬雄宅,懒惰无心作解嘲。
这首诗通常系年于上元元年(760年)春天,经过三个月的努力,杜甫在成都的草堂,终于初具规模,可以安心住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