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陈煦
清明节前后,故乡的雨是细细密密的,像是被风筛过一遍。这时候田埂边、河岸旁,便悄然冒出一种灰绿色的野草来。叶片背面覆着一层白茸毛,若是雨后去看,绒毛上缀着细碎的水珠子,倒像是撒了一层霜。这便是清明菜了。
清明菜有个雅致的学名,唤作“鼠曲草”。乡间人却只叫它“棉絮头”,大约是因那毛茸茸的触感。茎秆细长,半尺来高便顶出黄绒球似的花苞。这草极耐寒,早春的冷雨里愈发青翠,待得清明一过,黄花谢了,茎叶便渐渐枯黄,仿佛应了节气而生灭。
我幼时在乡下,总随祖母去采这草。老人家挎个竹篮,我擎着伞,深一脚浅一脚走在田埂上。清明菜常与荠菜混生,要辨得仔细。祖母教我掐那嫩尖儿,指腹掠过叶片,果然触着一层细软的绒毛,倒像是抚着新孵的雏鸭。新采的草叶带着清苦气,混着泥土的腥甜,倒像是把整个春日都收在篮中了。
灶间氤氲着水汽时,祖母便要把这草细细料理。须得用井水淘洗几遍,盆里的水渐渐由浑转清。焯水最见功夫,滚水里撒一撮盐,碧绿的叶子在沸水中打个转就捞起,过冷水后愈发青翠逼人。这时候满屋都是艾草香,混着灶膛里松枝燃烧的焦香,直往人鼻腔里钻。
和面是顶要紧的工序。糯米粉掺了粳米粉,比例要拿捏得当,太黏则粘牙,太散则不成形。焯过水的清明菜细细剁碎,碧玉般的汁液渗进雪白的粉里,揉作青碧的面团。这时候的面团最是温润可人,像是捏着块浸了春水的和田玉。
馅料分甜咸两派。祖母做甜馅定用自家熬的赤豆沙,掺了糖渍的桂花;咸馅则是新腌的雪里蕻拌香干丁,再剁些春笋末提鲜。包青团时,面皮要擀得中间厚四周薄,兜住馅料后虎口慢慢收拢,最后在顶上留个俏皮的尖儿,像是未绽的荷苞。
蒸笼里垫着新鲜的箬竹叶,青团列队般卧在上头。柴灶的火舌温柔地舔着锅底,水汽渐渐漫上来。约莫两刻钟光景,揭盖时满屋白雾,待雾气散尽,但见青团个个油光水滑,碧莹莹的像是雨后的新叶。这时候祖母总要拿筷子在团子顶上点个胭脂红,说是“给春天点颗朱砂痣”。
刚出笼的青团最是馋人。咬破糯韧的外皮,赤豆沙裹着桂香涌出来,烫得舌尖发颤也不肯松口。咸馅的则另有风味,雪菜的脆、香干的韧、春笋的鲜,在艾草清苦的底味里层层绽开。这般滋味,非得就着檐角滴答的春雨,方吃得圆满。
清明菜一年年地绿,蒸青团的人却换了几茬。老屋后的野地里,那些顶着白绒毛的嫩芽仍在雨中摇曳,只是再没有人挎着竹篮来掐尖儿了。偶尔在异乡的春日闻到艾草香,恍惚间又见祖母立在灶台前,蒸笼的白汽模糊了她鬓边的银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