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朱美花

　　清明雨总带着些许毛玻璃的质地，洇湿了老宅门楣上褪色的桃符。我蜷在老藤椅里翻弄父亲的旧书。樟脑丸的气味裹着泛黄的纸页，在台灯晕黄的光里浮沉。海风吹来一股咸湿，一侧的檀木缝里簌簌落下些碎屑，分不清是虫蛀的木粉还是三十年前的香灰。

　　想起父亲去世那年的深秋，我在医院陪床，父亲在点滴声中昏睡。走廊尽头飘来断续的童声：“夕阳无限好……”抬眼望见玻璃窗上趴着一片枯叶，忽然想起李商隐写下这句时，长安城应该也是这样的暮色吧。原来诗里的黄昏，并不是红霞漫天的壮美，而是流云掠过针管反光时，那抹转瞬即逝的温柔。

　　箱底那册《白香山诗集》裹着蓝布包袱皮，展开时惊醒了沉睡的潮气。指尖拂过泛黄的纸页，在“悠悠生死别经年”处摸到个凸起的褶皱。小侄女忽然举着作业本从里屋跑出来，发梢间还沾着青团蒸腾的热气：“姑姑，老师让我们续写《长恨歌》！”她拿过我手里的诗集，歪着头念出我年少时在页脚写的“唐明皇活该”，咯咯的笑声安抚了床边的那只流泪的熊猫。案头上供着的艾草轻轻一颤，三十年前父亲教我临帖的旧砚台，正映出窗外湿漉漉的蒲公英。

　　上坟的山道上，女儿攥着竹篮里的纸钱问：“外公真的能收到吗？”海棠枝划过她鹅黄的雨衣，让我想起出阁那年，父亲执意在我的嫁妆里塞进这册诗集。当时我嫌箱子沉，偷偷取出压在枕头下，却不知那书页间夹着父亲用工楷抄的《游子吟》：“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字痕深得能藏住针脚。

　　供桌前燃起的烟柱被雨丝压弯时，女儿突然指着碑文问：“外公这里为什么刻着‘诗书传家’？”香火明灭间，我望见父亲临终前攥着诗集的模样——枯瘦的手指反复摩挲“文章已满行人耳”那句，旁边是我用荧光笔涂的摇滚歌词。如今才懂他为何总在“养儿待老”旁画满波纹线，那些起伏的墨迹，原是新旧年轮咬合的齿痕。

　　归途的车上，女儿枕着《唐诗鉴赏》睡着了。书页摊开在“谁言寸草心”那页，雨刷器划开连绵的水幕，恍惚看见父亲骑着二八大杠冲进雨帘，前杠坐着偷抹口红的我，后座绑着给二嫂送去的月子粥。

　　夜雨叩窗时，我把晒过的诗集放回木箱。女儿临睡前塞给我张字条，上面画着穿汉服的女子举伞站在“清明时节雨纷纷”旁边。装裱多年的宣纸突然簌簌作响，父亲用朱砂圈点的“稚子牵衣问”四字下，不知何时落着小侄女吃芝麻糖时蹭上的油印。

　　合上书时，一片枫叶书签悄然滑落。那是我大前年登五指山时在老树下拾的，叶脉间斑斑点点，凝着年少时看不懂的秋霜。恰似檐角坠下的水珠在石阶上凿出的小坑，像极了父亲当年教我握笔时，砚台里经年累月的墨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