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麦飞燕
东山岭的晨雾总裹着禅意。鹧鸪茶青翠的叶片上,露珠凝结着北宋摩崖的墨香。我在启明星未落时登顶,看花岗岩群峰在云海中若隐若现。那些被海浪雕琢了亿万年的石头,像正在打坐的罗汉,衣袂间垂落的藤蔓沾满海盐结晶。
潮音寺的晨钟撞碎薄雾时,山脚下的槟榔林正抖落昨夜星辰,采药人背篓里新摘的巴戟天,根须还沾着大地的心跳。
东山岭的石头是会说话的。北宋宣和年间留下的“东山再起”四字,在露水浸润下愈发苍劲,仿佛要挣脱石壁跃入云端。我总疑心每个黎明时分,那些镌刻着唐诗宋词的摩崖都在低声吟哦,直到山脚的潮音寺传来晨钟,才惊觉是海风穿过石隙的呜咽。
石梅湾的浪花会写十四行诗。正午阳光把沙滩烘焙成金箔,浪纹在礁石上刻下环形年轮。三十年前渔家女晾晒的鱼鲞,如今成了游客镜头里的诗意符号。唯有那些倔强的野菠萝,依然保持着与台风对峙的姿态,锯齿状的叶片在风中书写密码——那是潮汐教给陆地的情书,每个褶皱里都藏着渔汛的秘密。
石梅湾的沙滩最懂光阴的韵律。倒是那些固执的椰树,依旧保持着与海风谈判的姿势,把斜斜的影子投在浪纹上,像极了祖母年轻时绣在黎锦上的图腾。
当夕阳在神州半岛灯塔尖上淬火,整个海湾便成了流动的油画。二十三层旋转光束切开暮色时,晚归的渔船正拖着碎金般的波纹。排档老板老周掀开砂锅的刹那,东山羊肉裹着鹧鸪茶的清香漫过防波堤。他说这些黑山羊是云雾喂养的诗人,每块骨骼都藏着东岭石韵,所以连骨髓都透着草木回甘。店家老李总说他的羊羔是听着潮声长大的,啃食东山岭云雾滋养的鹧鸪茶,难怪肉质里透着草木清甜。
霜降后的和乐蟹最懂乡愁。小海潟湖滋养的青壳将军,膏黄里沉淀着南海的月光。阿嬷蒸蟹时必要撒把老盐,说这是唤醒海魂的咒语。
记得那年台风过后,祖父用椰壳舀起咸淡水交界的泡沫:“你看这浪花里的盐粒,都是大海掉落的牙齿。”
如今渔排的灯火与游艇的霓虹在港湾共舞,但每当橙红蟹膏在唇齿间化开,我仍能尝到童年那枚永不落山的太阳。
兴隆咖啡园飘着时空交叠的香。归国华侨带回的罗布斯塔豆,在晨雾中与胡椒树交换呼吸。某位印尼阿婆的咖喱配方,经三代人熬煮成了后安粉汤的魂;马来西亚风格的骑楼下,老人们的棋盘永远留着空位——那是给远洋未归的亲人备着的。咖啡师老林冲煮时总要加片香茅:“没有雨林气息的咖啡,就像失了乡音的游子。”
北师大附中的凤凰花总在毕业季燃烧。图书馆落地窗把南海的蔚蓝裁成书签,夹进少年们的习题集。我常看见抱着冲浪板的学子奔向日月湾,他们的身影与当年驾船出海的祖辈渐渐重叠,都在浪尖书写着不同时代的航海日志。
生物教室的水族箱里,港北对虾透明的触须正丈量着咸淡水的哲学,像极了这片土地对世界的温柔叩问。
港北港的黄昏是液态的琥珀。归航的舢板搅碎晚霞,白鹭掠过红树林的呼吸根,翅尖沾着牡蛎养殖架的叹息。老饕们追逐的“鲜掉眉毛”的虾脑,原是万泉河与南海拥吻时交换的信物。
岸边大排档的霓虹亮起时,穿校服的少女正用手机拍摄粉紫色晚霞,她们的笑声落进砂锅粥里,成为最新鲜的调味料。
万泉河入海口总有白鹭驻足。它们时而掠过红树林的呼吸根,时而停在渔排的浮标上,像散落的诗行等待归集。
咸淡水交汇处的泥沙里,藏着港北对虾最肥美的秘密。老饕们总说这里的虾脑能鲜掉眉毛,却不知是河流与海洋在此缠绵了千万年,才酝酿出这般至味。
后安雨林在雨季里舒展筋骨。温泉眼在蕨类丛中吐着热气,百年荔枝树的年轮里刻着黎族采药歌谣。守林人老吴的草寮里挂着六种“语言”的词典——那是他给每种草药准备的身份证。
当山岚漫过鹿回头岭,雨打芭蕉的节奏恰似外婆当年的织锦声,经纬线上穿梭着山海的呓语。
日月湾的月光带着冲浪板的弧度。夜潮退去后,沙滩上会浮现贝壳排成的星图,潮间带的小螃蟹举着荧光蓝的螯足,仿佛在搬运海底的银河。穿比基尼的俄罗斯姑娘和戴斗笠的老渔夫同坐在礁石上,共享着浪花酿制的鸡尾酒,远处游艇会的灯火倒映在海面,像是诸神打翻的珠宝箱。
在万宁,每个晨昏都是海天共同完成的刺绣。当槟榔花坠入老盐咖啡的漩涡,当石梅湾的落日把渔船熔成金锭,当东山岭的晚钟惊起满山鹧鸪,我总能听见大地深处传来永恒的胎音——那是岛屿在母腹中的初啼,是咸水与淡水在血管里循环的韵律,是所有出走与回归最终的和解。那是岛屿在母亲的子宫里最初的震颤,是游子血脉中永不退潮的乡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