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赵海波
你出生在广州,七月酷暑,空气浓稠得可以黏住万物。医院产房门外,我忐忑不安,皮鞋急促地敲打着地板,一声啼哭声推开房门,护士抱着你来到我面前。你裹在襁褓里,小脸通红,眼睛微闭,仿佛还陷在混沌的梦里。我擦去眼角的喜泪,笨拙地接过你,感觉一小团温热在怀中微微起伏,像初醒的小鸟,轻轻扇动翅膀。我生命第一次有了这样柔嫩而真实的重量,沉甸甸地压在心口上,又暖得几乎要化开了。
给你上户口时,我在籍贯一栏,写下“海南省东方市”。那是我的故土,你虽生于羊城,根脉却要牵连着那个滨海小城,椰林婆娑,海风咸涩,未曾谋面的故乡,是你最初的血脉。我每次回老家,总要带些椰子回来,你那时还小,抱不动硕大的椰果,却总踮起脚尖,小手急切地拍打粗糙的褐色硬壳。敲开椰子后,清甜的汁水润泽了你的嘴唇,也悄悄渗入了你初始的记忆,为遥远之地埋下种子。
你最初的世界,是在广州一间小学教室逐渐展开的。绿漆的窗户,外面偶尔有麻雀停驻片刻,啁啾几声,又倏然飞去。你时常扭头看窗外,目光追随着鸟雀,仿佛向往更大的世界。中学时,你已长成安静少女,课后时常来到教室后面的园地看书,那里开满了白玉兰,花瓣飘坠于你的肩头,又跌落在地上。有一次考试成绩不如意,你眉头紧锁,我陪你走到江边。傍晚的珠江,水波被夕阳点染成一片金黄,粼粼晃动,如同揉碎的金箔散落江面。你凝视着江水,半晌才轻轻叹了一口气,江水似乎已经悄然带走你心底那点失落感。灯火亮起,映在江面上,像无数温柔的眼睛,无声地抚慰着少女的心绪。
在你成长的路上,外公外婆是最大功臣,你出生后,二老就悉心照料,从小学到初中,更是全程陪伴。许多个寒暑假,他们遂你所愿,带你回武汉,与表姐表哥嬉闹玩耍,其乐融融。
十八岁那年,你要飞向太平洋彼岸。偌大的机场大厅,行李箱的轮子碾过地面的声音,匆忙而焦灼。我一次次替你整理早已整齐的衣领,翻来覆去唠叨了无数遍的叮嘱。你最后转身走向安检口,身影汇入人流,只留下回头时匆匆一瞥。我用力挥手,一直挥到视线尽头那个小身影消失不见,仿佛挥断了风筝牵线,不知飘向何方。
隔着浩渺的海洋,屏幕成了我们相见的小窗。视频里,你渐渐褪去初抵陌生国度时的生涩,眉宇间添了几分自信。你向我们展示,如何用枫糖浆浇在厚厚的雪堆上,等它凝结成琥珀色的糖块,清脆一掰,分享甜蜜。也说起为了赶早课,天还没亮,就要在严寒中挥动雪铲,奋力清除门前雪,呼出的白气在睫毛上凝成细霜。你用一种全新的方式,与那片土地对话,异域的风雪与暖意,渐渐渗入你生命的肌理。
二十七岁这年,你告诉我们,要和一位名叫焦宇的小伙子结婚,婚礼定在石家庄,那是新郎的家乡。
夏日的华北平原,阳光慷慨泼洒,槐树浓荫匝地,细碎的槐花如米粒,浮动着若有似无的甜香,全然不同于南方温湿的暑气。亲家来自燕赵之地,性情里带着一种北方的疏阔与热忱,酒未喝,爽朗的笑声已先暖了席面。推杯换盏之间,谈论起石家庄冬日的凛冽与干燥、海南岛终年不散的温热与潮润,言语如溪流,南腔北调地交汇在一起,流淌出一片和暖的谐音。
婚礼当日,天公作美,六月的风,带着恰到好处的暖意,拂过酒店门前盛放的月季丛。大厅里高朋满座,笑语喧阗。你穿着婚纱,像一朵漂洋过海的白云,轻柔地栖息在北方的晴空下。新郎穿着挺括礼服,站在台上,目光灼灼。他转向你,宣读结婚誓言,声音清晰而沉稳,一字一句穿透满堂宾客的静默:“我愿与你携手,共度此生风雨,共享所有晨昏。”我的眼眶蓦地湿润——琼州的椰影、南粤的灯火、燕赵的烈风,仿佛都在这庄严的承诺里,找到了最好的归宿。
仪式后,新人手牵手走下T台。阳光透过高大的玻璃窗,斜射进来,将你曳地的白纱映照得近乎透明,仿佛笼罩着一层流动的光晕。你朝我们走来,温柔点亮了你的脸颊。世间的美好,正因你生命里那一次次出发的勇气,用坚毅的脚步,唤醒无限可能。
夜色降临,霓虹灯次第亮起,勾勒出这座北方工业城市的另一种轮廓。亲家递来一杯青茶,氤氲着茉莉的清香。我们并肩站在门庭前,带着如释重负的轻松,聊着琼西南的炭烤乳猪、石家庄的驴肉火烧,目光投向附近的花园,一对新人正与亲友合影留念,欢笑声不绝于耳。
女儿啊,此刻的你,脚下是石家庄的热土,血脉里奔涌着海南岛的潮汐,记忆里荡漾着珠江水的波光,生命中又烙下异国他乡的印记。这世界何其广袤,而你何其勇敢、何其幸运,将天南地北不同角落的泥土与温度,把自己熔铸成一个丰饶的小宇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