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张意薇
近日，游科《黑神话：钟馗》先导片在科隆国际游戏展开幕之夜发布，铁面虬髯的天师钟馗震撼登场。此前，《黑神话：悟空》以恢宏的东方美学和富有哲思的叙事，引领玩家重走西游路。天命人穿行于残垣古刹、幽林险壑之间，追寻六根的归还。如今，钟馗亮相，是否预示着一场三界四洲的探索要从人世山河延展至幽冥地府？游戏以独特的叙事与交互语言，将神话传说转化为可玩、可感、可思的体验项目，开启了中国传统文化IP的深层重构与精神重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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传统故事的哲思新生
中国传统神话从来不只是奇幻故事，而是一套关于人、神、鬼、妖的复杂认知体系，承载着千百年来中国人对秩序、道德、命运及内心世界的思考。而今，不少神话传说中的IP，正被游戏这一“造梦艺术”重新激活。
《西游记》中的孙悟空，是经典的“反叛者”形象，常在大众文化中被简化为“成长”或“进化”的英雄。游科创始人冯骥早期制作的游戏《斗战神》（2010年发行）曾尝试拓展孙悟空的叙事维度，大胆设计白骨夫人与孙悟空之间哀婉动人的情感纠葛，试图探讨神格与人性的冲突，显露出对传统形象进行重构的意图。在众多MOBA（多人在线战斗竞技场）类游戏中，孙悟空多作为高机动性的英雄登场。比如，他在《DOTA2》中可爬树、跳跃，并施展“毫毛分身术”；他在《英雄联盟》中擅长隐身突袭；《王者荣耀》则强化其“七十二变”与灵活位移的强大技能。这些设计多服务于竞技玩法，孙悟空成为“身法敏捷、能打能逃”的战斗符号，其文化内核被高度简化，精神深度展现不够。然而，《黑神话：悟空》实现了颠覆性创新：玩家扮演一位继承其意志的“天命人”，踏上追寻大圣六根、重获真身的旅程。
即将登场的钟馗，作为民间信仰中“捉鬼驱邪”的文化符号，往往象征着秩序、正义与裁决。这一形象在当代游戏中的呈现，长期停留在功能化与符号化的层面。比如，在《王者荣耀》中，钟馗被设计为一名钩取型法师（可用钩子远距离钩取敌人）；在《梦幻西游》中，他是发布抓鬼任务的功能性NPC（非玩家角色）。这些处理虽然延续了其“捉鬼师”的身份，却未触及更深层的精神维度。官网发布的《黑神话：钟馗》宣发海报上一句“捉山中鬼易，斩心中鬼难”，悄然将矛头从外部转向内部，暗示钟馗在游戏中的终极任务或为战胜“执念”与“心魔”——他所斩杀的“鬼”，或许正是人心中的贪、嗔、痴、慢、疑。参考《唐钟馗全传》等古代文本，钟馗所斩之“鬼”本就不是纯粹意义上的妖物，而是“轻薄鬼”“浇虚鬼”“得料鬼”“龌龊鬼”等人格缺陷的拟像。这种将社会批判和道德讽喻融入神魔叙事的传统，为游戏创作提供了深厚的哲学土壤。《黑神话：钟馗》若能延续这一脉络，其意义将远超“打怪升级”：钟馗提剑不只为“除魔卫道”，更可能是一次从外在驱邪到内在自省的精神跃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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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魔世界的数字重铸
当传统文化IP进入游戏这一交互媒介，其形象的重塑成为一场涉及叙事、角色与玩法的系统再造。
在“黑神话”系列游戏中，视觉与听觉的构建并非简单的氛围营造，而是对文化肌理的深度还原与再诠释。游戏生产者从非遗技艺“灵璧钟馗画”中汲取神韵，对石窟古寺进行实景扫描，将千年风雨侵蚀的裂痕、香火熏染的斑驳等悉数注入场景细节。荒废的禅院、坍塌的佛塔、布满青苔的石像，不只是增强代入感的背景，更像是时间与信仰的沉淀物——静默诉说着昔日的辉煌、执念的残影，以及神佛退场后人间的空寂。与此同时，苍凉的陕北说书声，以及唢呐、三弦等传统音色，编织出一种独特的“民间史诗感”。说书人如一位游走于叙事边缘的旁观者，以唱词点破迷局。这种处理既延续了中国传统口头文学的讲述传统，又引发了人们的猜想和思考。
在角色塑造方面，游戏突破了“正邪分明”的传统叙事范式。黄风大圣曾是行侠仗义的豪杰，却在生死关头为求自保而舍弃同伴；金池长老一生精进修行，却因执迷于袈裟的荣耀而自甘堕落。这些角色不再只是功能性的“Boss”，而是承载着人性矛盾与命运悲剧的复杂个体，映照出民间常说的“众生皆苦”——无人免于执念，亦难逃因果。这种复杂性借助“多声部叙事”得以充分展开。游戏中身份成谜、贯穿始终的老猴子，亦非传统意义上的全知导师。他言语隐晦，只留下线索与疑问，将判断与抉择的权力交予玩家。在游戏中，没有唯一的真相，也不存在权威的叙述者，有的只是多重声音的交织与碰撞——真相，由玩家在探索中自行揭晓。
在机制设计方面，玩家能清晰感知到一种迥异于西方RPG（角色扮演游戏）的逻辑：成长并非简单的数值叠加，而是一种内在“灵蕴”的积累过程，这呼应着东方文化中“修行”的深层意涵。《黑神话：悟空》中，作为核心设定的“大圣六根”，源自《西游记》第十四回“心猿归正，六贼无踪”。眼、耳、鼻、舌、身、意，本是修行中需克制的“六贼”，在游戏中却被重构为可被寻回、重组的“灵物”。这一过程本身就是对“自我觉醒”与“内在完整”的深刻隐喻。王阳明曾言：“破山中贼易，灭心中贼难。”游戏中的每一场战斗，不仅是对外在敌人的征伐，更是一次次对内心执念的清算。而所谓“天命”，也并非不可更改的宿命安排，而是充满不确定性与多重可能的旅程。每一次通关，似乎都在提醒玩家：真正的命运，不在于神佛的裁定，而在于自我的选择与觉醒。这正呼应了中国传统思想中“命由心造”的积极信念——命运的主动权，始终握在“心”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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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故事的世界回响
“黑神话”系列游戏赢得关注，折射出中国数字文化表达的一次深层突破。冯骥曾坦言，其创作源于对中国文化的朴素热爱。这种真诚，使作品摆脱了文化输出的刻意感。当玩家穿行于实景扫描的古寺、聆听陕北说书的苍凉唱腔，感受到的是一种真实的文化温度，而非符号堆砌。在美学上，游戏不追求西方奇幻的“宏大史诗感”，而是通过“火照黑云”“风起黄昏”“夜生白露”“曲度紫鸳”“日落红尘”等章节的意境铺陈与视觉呈现，烘托出空灵、寂寥、深邃的东方意境，形成独特的中式浪漫。这启示后来的创作者，真正打动人的作品，必须首先扎根于自身的文化土壤。
正是这份根植本土文化的质感，为作品走向世界铺平了道路。“黑神话”并未止步于文化奇观的展示，而是将“自由与束缚”“执念与放下”“身份与认同”等具有普遍意义的命题，融入顶级3A技术构建的沉浸体验之中。海外玩家或许不熟悉“六贼”“灵蕴”，却能在战斗与叙事中，共情一位英雄对命运的叩问，理解角色在执念与救赎之间的挣扎。技术是桥梁，情感是共鸣，而思想的深度，则让这场跨文化对话得以真正发生，推动中国文化软实力可持续输出。
钟馗提剑，悟空归来，未来或许还有山海经、姜子牙、聂小倩……这不仅是传统文化IP的次第觉醒，更是一种深层的文化自觉。中国创作者正以自信的姿态，借助前沿媒介重释传统。“陈旧”的传说被重新擦亮，焕发出新的精神光亮——它们依然能够承载关于自由、正义、勇气的永恒追问，在数字时代，继续照亮人心。
（作者系海南工商职业学院副教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