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李焕才
少话原来也遗传。我说的是阿宝和他爹。那天我回老家,要回来时,见阿宝守在门外。他看我片刻后,那张厚嘴唇翕动说,你爱摸笔,我爹90了,你们是朋友呢。阿宝掉头走了,我还站着看他。阿宝说话就是省,蜻蜓点水,需要发挥想象去琢磨才吃得透。他的意思是,他家几辈子没人活到80岁,他爹90岁了,难得;说我和他爹是朋友,那是说我了解他的爹;说我爱摸笔,就是说我喜欢写些东西,应该写他的爹。是的,我该写一写阿宝的爹。
在我们村里,了不起的男人都是那些扬帆出海搏风击浪的渔汉子。阿宝爹没乘船出海,不是渔汉子,又没做过什么了不起的事情,加上他寡言少语,平时人家的目光都不肯落在他的身上。但是,他却不时浮动在我的印象里。
我和阿宝是邻居,他大我一岁,和我是朋友,我和他爹不是,我叫他爹做蟹爹。阿宝家的门前有一条石狗。小时候在巷里玩,我们喜欢骑在那石狗上。这条石狗给我们许多乐趣。比如有人问,什么狗不会吠?我们马上答,石狗。问世界上什么东西的脖子最硬?我们也答,石狗。人家说石狗是石神,又说是狗神。经常有人拿香烛纸钱来烧,又拿供品来祭拜。拜完了,人家就分供品给我们吃。供品不多的,一刀肉、一条鱼、两碗饭,还有一个熟鸭蛋、一点甜馍,或者一些水果。分给我们孩子吃的当然都是后面这三种。祭拜的人走了,阿宝娘就叨唠,嗨,人家也有孩子呢。意思是,叫我们以后别吃人家的东西。可是,我们嘴馋,每次照样吃。有一次,我们拿着甜馍正吃得香,阿宝爹说,咦,狗吃剩的,你们还吃?打那后,又有人来祭拜石狗,给我们东西没再吃了。
我们村前是个大海湾,有鱼有虾有蟹有螺,就有人捕鱼捞虾捉蟹挖螺。赶海的男人看着季节和潮汐行事,或捕鱼或捞虾或捉蟹,阿宝爹呢,专门捉蟹。那时我是个大男孩了,也下海捞虾。退潮了,我和村里人拿着渔具走下海滩去,阿宝爹呢,空着手,光着膀子,背个鱼篓满海滩跑。没人注意他,我注意。他剃个光头,皮肤黑里透亮。不一会见他走在水滩里,不一会沿着港边走,不一会却不见踪影了。每天,他都背着满篓的螃蟹走回村来。就是从那时开始,我们叫他蟹爹。
和我们孩子在一起,蟹爹的话不少。那天涨大潮下不了海滩,我坐在阿宝家那石狗旁边织网。蟹爹抓张小板凳走过来说,你歇一会,我来织。网梭在他手上翻飞,我看得目瞪口呆。他说,以为我只会捉蟹,不会织网,是吗?我点头。他没说话了。轮到我问他,干嘛没到大海里打鱼?他反问,在海湾里捉蟹就没本事?我想说他是惊怕大海里的狂风巨浪,可没说,转话题问,鱼虾旺季谁都去捕鱼捞虾,你干嘛还在捉蟹?他说,是不是觉得我傻,可集市说我不傻呢。琢磨好久我才弄明白他怎么没傻。鱼虾旺季捞到鱼虾很多,卖价下落,赚钱并不多,蟹价却仍挺着,结果,他没少赚钱。
我跟蟹爹去捉蟹。海湾里会捉蟹的人不少,可没人比得上蟹爹。人家说是他的手掌大,脚板也大。我却觉得,那是他比谁都懂蟹。退潮后,我背个鱼篓跟在蟹爹后边走下海滩。他还是满海滩跑。我呢,要学艺,也满海滩跑。海水刚退潮,我们扑进水里追着潮水踩蟹。潮水推搡我,脚没法站稳,可不一会就踩上一只螃蟹。折腾了半天,我才捉到好几只花蟹。蟹爹却捉到了半篓蟹。蟹爹说,花蟹随潮水上滩,又随潮水离滩,要赶紧,又要稳住脚步。潮水离滩了,青蟹不随潮水离滩,我们去捉青蟹。青蟹很诡秘,躲在那泥浆里很难找见。蟹爹说,别找蟹,找爪痕。我看着那细密的爪痕找过去,见了,它趴在那泥浆中,支起两只火柴梗般大小的眼睛。
我们去捉深水的螃蟹。大螃蟹爱躲在深水处,尤其是青蟹。可并不是水深就有大青蟹。我们在岸边走,他突然指,“这里。”我们潜水下去,果然捉到了大青蟹。他指几个地方我们都捉到大青蟹,好像他看见水下的蟹。那天,一只青蟹钳住我右手的食指,我伸左手抓它,左手的中指也被钳住。那蟹好吊诡,扔下两把钳子跑了,那钳子却仍钳住我的手指。我游到岸边来,让蟹爹替我脱下蟹钳。我说,疼死啦,那蟹太可恶了!蟹爹说,它钳住了你的手指,不该和它过不去,让它跑,没法子它才断开两把钳子呢。我很诧异,问他怎么知道?他说自个琢磨,要懂得多,读书去,把书里懂的,都变成你的。
我读书去了。
阿宝也不再跟随他爹捉蟹,扬帆出海去。说是有一次,阿宝潜水捉石滩的螃蟹,伸手进石缝里抓住了那螃蟹,不肯放下,手拔不出来。他憋到没气了,全身发软,手指松开,手才拔了出来,差点死在水里。他爹对他说,你这心性,别捉蟹了,干脆到大海去闯!
年去年来,蟹爹老了,仍坐在村边那石滩钓蟹。我来看他。他坐着不动,像一块石头。一条胶丝吊着一小团破布,挂在一根小竹竿上。破布团垂进水里的石缝中,螃蟹就抱住,吊起胶丝,把螃蟹也吊起。我说,螃蟹真傻!他说,有时,人也这么傻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