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8月的今天,是一个特别的日子,北宋文豪苏东坡在908年前的这一天辞别人世,化羽归去。苏东坡一生炽爱着生活。不管是春风得意的顺境(少得可怜),还是身陷小人群狼的包围,这位智者总有办法让自己快乐而达观。如果不是对生活有着炽热的爱意,我们很难理解,为什么大师在狼狈不堪的日子仍然活得一丝不苟。
本文为你解析一个别样的苏东坡,不仅是文思泉涌的大文豪,他还是一个有趣的人,一个大“玩家”,一个会写诗也会炖猪肉的人。苏东坡曾经在文章里感伤山川的永恒和人世的短暂,其实,和他笔下的山川一样,他是一个注定了要永恒的人。
文/本刊特约撰稿 聂作平
林语堂评价苏东坡时说:“他的人品道德构成了他名气的骨干,他的风格文章之美则构成了他精神之美的骨肉。”这句话有些形而上,其实,按我的理解,苏东坡就是邻家那个有些固执的可爱老头。
小舟从此逝 江海寄余生
苏东坡有一次和他亲爱的弟弟苏辙,也就是苏子由先生谈天,苏东坡自称“上可陪玉皇大帝,下可以陪卑田院乞儿。眼前见天下无一个不好人。”
苏东坡的精神趋向于出世,因此和方外之人———道士、和尚――很有话说。同苏东坡夜游赤壁的人中,那位忧伤吹箫的朋友,就是道人杨世昌。
杨世昌是绵竹人,以善吹箫和制酒闻名。杨世昌听说苏东坡贬谪黄州,再也在绵竹的道观里呆不住,千里迢迢地跑到黄州看望苏东坡,还把制作蜜酒的秘方告诉了苏东坡。苏东坡专为此事写了一首诗,在诗前的小引中写道:西蜀道人杨世昌,善作蜜酒,绝醇酽,余既得其方,作此歌以遗之。苏东坡好酒而酒量小,得此制作蜜酒的秘法,自然喜不自禁,免不了时常酿它几瓮,和朋友们把酒临风。
秋风遍地的一个夜晚,苏东坡和朋友们又聚在一起喝酒,半夜时分酒局散了,苏东坡独自回到家,可任凭他怎样打门,家童却睡得鼾声如雷。苏东坡无奈,干脆一个人拄着拐杖走到了长江边上。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迎着江风的吹拂,半醉半醒的苏东坡感慨万千,一种希望摆脱人间政治恩怨,寄情生命于山水之间的愿望油然而生。第二天,他写了一首词,词的结尾说: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
非常有趣的是,当这首词传出去之后,许多人不知怎么就以讹传讹,说是苏东坡昨晚驾着一条小舟长啸而去,不知所终。闻听此言,太守大吃一惊――他负有看管苏东坡的职责。等到太守气喘吁吁地赶到苏东坡家里时,苏东坡正发出巨大的鼾声,睡得正香呢。太守这才会心一笑而去。
风流之帅 花枝缺处留名字
苏东坡从不掩饰他对美女的热爱,他是一个真正的性情中人。在徐州,他回忆青年时代的风流生活,写下了“十五年前我是风流帅,花枝缺处留名字”的自白。《瓮牖闲评》记载了东坡先生的一次艳遇:有一天,苏东坡和一个朋友坐在临湖的亭子里喝茶,闲散地观看湖景。这时,有一叶小舟从远处的荷叶丛中撑了过来,船上是几个化着淡妆的女子。其中最漂亮的,是一个三十来岁的少妇,坐在船头鼓筝,“风韵娴雅,绰有态度。”苏东坡是真性情的男人而不是道学家,他也像我看到了美女一样,“竟目送之”。女子一曲未完,已经飘然而去。
美丽的女子甚至比美丽的江山更能牵动文人的思绪,更能刺激他们的创作欲望。据说毕加索每一幅成功的作品之后都有一个女人的影子,苏东坡虽不至于此,但当他回到家里,对白天所见过的那位风姿绰约的少妇,眼前总也挥不去。夜不能眠的大师披衣下床,一首《江城子》一挥而就:
凤凰山下雨初晴,水风清,晚霞明。\千朵芙蓉,开过尚盈盈。\何处飞来双白鹭,如有意,慕娉婷。\忽闻江上弄哀筝,苦念情,遣谁听?\烟敛云收,依约是湘灵。\欲待曲终寻问取,人不见,数峰青。
计划经济过日子
实践真知烹肘子
飞来横祸般的乌台诗案中,苏东坡遭受的处分是贬为黄州团练副使,本州安署,不得签书公文。就是说,他的团练副使的官衔是虚职,没有任何实权,他本人也不得未经批准离开黄州;而且,更重要的一点是,他没有俸禄———那时候也没有稿费,一大家人要生活,苏东坡这一回感到了肩膀上的重担。
然而,尽管困难和委屈肯定存在,但苏东坡几乎把它们忽略不计,他要计的仅仅是生活的乐趣和生活的艺术。贬谪黄州的苏东坡以戴罪之身,为我们留下了若干热爱生活的故事。
黄州地处长江之畔,在今天的湖北境内。苏东坡时代的黄州是个物产丰富的地方,刚刚来到黄州,苏东坡就欣喜地发现“长江绕郭知鱼美,好竹连山觉笋香”。
以待罪之身贬谪黄州,虽然政治上还拥有团练副使的虚衔,但此时的苏东坡是一个没有工资更没有灰色收入的编外官员。为了用有限的积蓄对付无限的光阴,苏东坡实行了计划经济:他规定每天只能用一百五十钱。具体办法是每月拿出四千五百钱,分作三十份,一份份悬挂在屋梁上,每天早晨用叉子挑一份下来,然后藏起叉子,即便一百五十钱不够用,也决不再取。一旦有节约,则放进一只竹筒。等到竹筒里的钱足够多时,再邀约朋友,或是与他身边的两位女人———夫人王闰之和侍妾王朝云共饮。
在这清贫却饶有生趣的生活中,苏东坡发现黄州猪肉很便宜,可惜当地人不懂得烹调方法。苏东坡既上得厅堂,可与当朝皇帝和首相讨论国家大事,也能下得厨房――他本身就是一位少见的美食家。在黄州,苏东坡实践出真知,总结出了烹调猪肉的好办法,后来演变为了东坡肘子———那是一种肥而不腻,入口化渣的好饮食。
海南岛上常缺粮 饱食椰子烹牡蛎
生活总是不可捉摸。在不久的未来,苏东坡还得被他的敌人以圣旨的名义驱赶着南迁。这一回,天之涯的海南进入了他的生活,海南岛的生存境况无比艰难。苏东坡给友人的信中自陈:此间食无肉,病无药,居无室,出无友,冬无炭,夏无寒泉,然亦未易悉数,大率皆无耳。写给子由的诗中,苏东坡自我调侃说儋州生活极差,难得吃肉,当地人以薰鼠和烧蝙蝠作菜。他感叹说过去一听到虾蟆都要作呕,现在却不得不把它作菜了。
海南岛的食粮要靠船只从大陆运来,遇上风浪之时,岛上往往缺粮。元符元年(1098)冬天,他和儿子在缺少食粮的窘境下,已经“相对如两苦行僧尔。”最困难的时候,他甚至异想天开的研究用食阳光止饿的办法。海南几乎天天骄阳如火,可惜这遍地的阳光却是没法止饿的。那颗孤零零的日头下,清瘦的大师如同一株风中的修竹,他被命运流放到了这座天之涯海之角的孤岛。他无法突围。
然而苏东坡毕竟是苏东坡,无论外在的条件如何艰难,也难改变他以乐观的态度面对茫茫世事。清贫如洗的日子,他继续寻找快乐:
他和岛上的原住民――黎族人――友好相处,无事可做时,常到黎族村子里走走看看,天真的黎族儿童吹着葱叶欢迎这位头发花白,身披竹笠的老人。黎族父老对这位贬谪天涯的大师当然缺少理解,但他们以质朴的笑容接待他,还教会了他如何烹制牡蛎。起初苏东坡不敢吃,但品尝之后,就尝出了海味之鲜美,不但要吃,而且常常自己烹调。他甚至写信给朋友介绍牡蛎时不忘调侃一笔:“无令中朝大夫知,恐争南徙,以分此味。”———不要让朝廷里那些达官贵人知道,以免他们一窝蜂地跑来,把我的美味分走了。
缺少酒食,苏东坡屈指算着时日,明天是邻居祭灶的日子了,他一定会给我端来祭品,可以一饱口福:“明日东家当祭灶,只鸡斗酒定膰吾”。
岛上没有好墨,苏东坡就自己动手,几次差点不小心把房子烧了。他还养成了采摘草药的习惯,像一个辛勤的老中医,天天把那些采自岛上各处的草药分门别类地加以研究。
椰子是海南的特产,如同在惠州饱食荔枝一样,在海南,苏东坡饱食椰子。有一次,他喝完椰汁后,把椰子壳制成了一顶形状古怪的帽子。出门时,苏东坡就戴着这顶椰子帽,沿路的人都停下来看稀奇,苏东坡不以为然。他据此作诗,诗中借题发挥说自己“东坡何事不违时”。令苏东坡完全意想不到的是,这种高桶短檐的帽子后来流入京城,士大夫们竟争先恐后地仿效,人称子瞻样。只是,这些附庸风雅的士大夫们制帽的材料,不再是散发出海风味道的椰子壳,而是上等的布料。
世事一场大梦 人生几度秋凉
有一天,苏东坡背着一只酒壶。他喝多了酒,兴高采烈地唱着歌,那样子不像离乡万里的谪居之人,倒像一位出巡的君主。一个在田间劳作的老妇人,平素与苏东坡相识,她向苏东坡打趣说:内翰昔日富贵,一场春梦。苏东坡连连点头,还送给她一把扇子,从此就称她是春梦婆。“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秋凉”,对每一个人来说,逝去的往事难道不是一场了无痕迹的春梦吗?
苏东坡的到来,对海南岛当地寥若晨星的读书人来讲,无疑是难得的福份。一位叫姜唐佐的书生仰慕苏东坡的名声,于宋哲宗元符二年九月前来拜访苏东坡。苏东坡亲自指导他作文之法,他在苏家住到第二年春暖花开时才告辞而去。临行时,苏东坡书写了柳宗元的两首诗送给他,并赠诗两句:沧海何曾断地脉,白袍端合破天荒。他与姜相约,异日姜登科中举,他再把诗继写完。
此后姜到广州等地游学,于崇宁二年(1103)正月进京赶考,路过汝南时,他专程拜访已经致仕在家的苏子由。见面时,他把苏东坡当年写的那两句诗拿给子由看,当时,苏东坡已经去世一年多了。睹物思人,子由泪如雨下,他提笔为哥哥继写完了那首诗:
生长茅间有异芳,风流稷下古诸姜。
适从琼管鱼龙窟,秀出羊城翰墨场。
沧海何曾断地脉,白袍端合破天荒。
锦衣他日千人看,始信东坡眼目长。
这一年,姜果然高中,成为海南第一位登科的人,应了苏东坡破天荒的预言。
在海南三年后,苏东坡终于又活着回到了大陆,他准备安家于江南名城常州。谁知刚到常州不到一个月,苏东坡竟病势日炙,他写给朋友维琳和尚的信中则说:岭南万里不能死,而归宿田野,遂有不起之忧,岂非命也无!———在岭南极端困顿之时也能快乐过活,而一切风平浪静后却一病不起,这难道不是命运吗?
到达常州前,苏东坡曾在润州(今镇江)游金山寺,无意间发现了自己早年的一幅画像。细看年轻时的模样,再想今日老病之身,不由悲从中来,他提笔在画像上写了几句诗:
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
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
苏东坡画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