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几年回家,母亲不止一次在我家屋场的酸枣树前说,当年你要是栽棵樟树或桂花树多好啊!母亲不说啥,我根本没在乎这棵树。母亲如此一说,我倒想起了当年栽树的事。
1970年春天的一个周末,我从学校回家,发现公路边躺着一棵歪七八扭的光棍树苗,根须无几。它的身边早已站立着一行种好的树苗,为何它被遗弃在路边?也许长得太丑,没法成材;也许根须太少,难得成活;也许非名贵之木,没啥栽种价值。我将它拾起来,拿回家中。我绕着屋场转了两圈,不知在何处栽下它好。眼看天色已晚,我瞅准屋场东北那排防风林中一个间隔比较宽的位置,将它挤了进去。挖树坑时,发现左右两侧的树根早已布满地层,我在斩断若干树根后,方才掏出一个坑来。栽完它,我心中有丝隐隐歉意———这树苗本来就先天营养不良,把它栽在树根缝隙,能否成活,全靠它自己的造化了。
一个月后,有人认出它叫酸枣树。
也许这树生性太顽强,它在那排防风林中不但生存下来,且年年向上,到1972年底我当兵离家时,它居然和那些早栽两年的腊树平头齐肩了。只是后来一丛水竹发展到了它的身边,将它团团包围起来。水竹是特能吸收水肥、又特别排他的植物,我不知这棵酸枣树是怎么熬过那些艰苦岁月的。因为水竹能编凉席制竹椅,还能卖钱,家人自然亲竹疏树。尤其发现这棵酸枣树是棵不结果的公树后,其死活更是无人问津。于无声处,它生长了44年。不知何年何月,终于冲出竹林崭露头角;不知吃尽多少苦头,终于长成一合抱粗的大树,并再次长进了我的记忆。
可是,我母亲觉得,这树虽成一棵大树,却是不值钱的树。母亲没有想过,要是一棵樟树、桂花树抑或别的有名气的树,人们能让它在我家屋场生长44年吗?我当兵前和父亲一道在屋场上栽种过好些树。菜园边栽过一棵扁柏树,长得枝繁叶茂。1977年我第一次探家时就不见踪影了。母亲说是造纸厂买去搞园林绿化了。和酸枣树同代同伍的那些标致的腊树,多数在年轻力壮的时候被人砍去做了扁担。一棵长得比较旺盛的椿树,后来做了灶屋的梁木。一棵我嫁接的梅子树,也被别人挖走了。如今生存下来的唯有这棵酸枣树。虽然有人打算砍它做板凳;有人准备锯它做门框;甚至有人在它身上试过几斧子,都因材不遂心,斧下逃生。
我真该为这棵酸枣树庆幸,当它的同伴们早已消失在岁月的烟尘里、母亲的灶炉里、欲望的雾霾里,它却默默无语地在这屋场上生长了44年,如今长成了一尊鲜活的雕塑,伫立在古老的村头;长成了一串长久的记忆,储存在我的心头。人是永远不会返老还童的,记忆却能使人的心灵获得短暂的年轻。将记忆放大,就是一条人生的路,也是一棵树成长的路。
当年我家这棵酸枣树因为瘦弱和贫贱,未能得到有尊严的生存待遇,它却用歪着的身子坚韧不屈地生长了44年,用顽勇的生存能力赢得了一棵树的尊严。虽然它的主杆至今仍是歪的,它的头部却始终昂扬向上,朝着太阳拔节,从任何一个角度看,都是一幅壮美的中国画。这种艰难生长的美,能带给人们许多启示和正能量。虽然它的树冠并不茂盛华盖,一年四季都显得桠少叶稀。正是它的这一缺点成就了它的伟大———虽是老资历大树,却从不一手遮天,总是让阳光穿透自己,洒向别人,使它的枝下、身傍别的树木花草枝繁叶茂。有些树木虽然名贵,但它们越出名越娇气、霸气,反而离民心越远。当它们尊贵得成为老板们赚钱的唯一工具后,其尊严也所剩无几了。
世界上总有一些没死的人或物,渐渐活出了尊严,创造了尊严,这也是历史。感谢上天和大地赐给我这棵酸枣树,伴随它的成长,也成长了我的尊严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