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心是中国现当代文坛上具有重要影响力的文学大师，在她70多年的文学创作生活中，撰写了数以千计的文学作品，她也是新中国儿童文学的开拓者，《寄小读者》、《小桔灯》、《再寄小读者》等作品，影响了几代人。冰心的侄儿、长年在海南工作的谢宗辉近日接受本刊记者专访，追忆与姑母冰心相处的生活往事。

　　一寸光阴一往事，一纸诗书一年华。

　　岁月的长针拨到了2014年的清明时节，久居海南的谢宗辉回到了福建故里，在冰心故居门前久久凝望。

　　微风细雨飘洒，踏着苍苔绿藓，穿过烟岚雾霭，已是耄耋之年的谢宗辉似乎已遗忘了沧海沉浮中的许许多多事情，但对于姑母冰心的点点滴滴，无论经岁月怎番敲打，仍记忆尤深。“姑母在82岁-94岁高龄之间，仍以惊人的毅力和超常的智慧，连续发表《空巢》、《万般皆上品》、《无士则如何》、《写在政协大会前夕》等600多篇作品，开启了她人生创作的第二轮高峰。”

　　气质不凡顾念亲情

　　谢宗辉与冰心见过很多次面，一幕幕场景深深印刻在他的脑海里，第一次见到冰心姑母是1954年的夏天，那时，谢宗辉刚从福建高级工业学校毕业走上工作岗位才1年，正在福建古田水电站工作劳动。8月的一天下午4时左右，谢宗辉听到工地广播站喇叭声：“谢宗辉同志请注意，请注意，听到广播后，你赶快到右岸进水口工地指挥部来，你的姑母要见你。”听到广播的谢宗辉，一边狐疑着，一边放下手头的活儿，忙着向右岸进水口跑去，看到进水口旁的公路边，停了十几辆小轿车，刚刚到达右岸指挥部附近，见到几位工程局领导，陪同几位贵宾站在进水口工地参观。

　　贵宾中有一位女宾见到了谢宗辉问，“你是谢宗辉吗？”谢宗辉点了点头，她接着说，“我是你的姑母叫谢冰心，这次我作为全国人大代表来福建视察，前天我在福州见到了你的父亲，我们好久都没有见过面了，你的父亲身体蛮好，他知道我要到古田水电站参观，就告诉我说，你在古田水电站工作，这次顺便来看你！”

　　还没等谢宗辉说出感谢的话，冰心说，“今天看了你们水电站的地下厂房，啊呀，建设得多么宏伟的地下工程，真了不起，你还年轻，前途无量啊！你们要好好干啊！”

　　谢宗辉连忙微笑点着头，过了一会儿，她说，“时间不早了，今天我要回福州去了，明天乘飞机回北京。”

　　“她坐在车上向我挥手告别”，谢宗辉久久站在原地回味，那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见到四姑母的情景。“姑母彼时已经54岁，身材瘦削，那一天穿着暗紫色的旗袍和黑色半高跟皮鞋，得体的穿着更显睿智的气度。当时身边的同志都露出羡慕我的眼神，我有这样一位姑母，是脸上多么添光的事。”谢宗辉回忆。

　　“深爱海南，

　　姑母称我‘副岛长’”

　　时隔32年后，谢宗辉才第二次见到了冰心姑母。那是快要到1987年了，谢宗辉有机会被选送到了中共中央党校进修半年，星期天的一个上午，在中科院工作的堂兄谢宗钧陪我去探望久别的姑母。“我们走进中央民族大学教授楼的宿舍，上了二楼，只见门上贴着‘遵照医嘱，谢绝会客’的这样，我愣了一下，宗钧解释之前电话已经联系好了，我们是亲戚没有关系的，就轻轻敲了门，一位大妈开了门，我们报了身份，她立即迎接我们到了客厅。”谢宗辉回忆说。

　　谢宗辉的猜测中，身为高级知识分子的姑母冰心和姑父吴文藻的家庭，居间摆设都应该是富丽堂皇的，冰心的儿女吴平、吴冰和吴青是高级建筑师、医生和教授，眼前姑父姑母的卧房仅有25平方米，除了两张单人睡床，两张书桌和一个衣柜之外，就只剩下满屋子的书柜和图书了，哪里有一点富丽堂皇？

　　但尤为值得珍重的，是冰心将周恩来的油画坐像挂在了墙壁之上，左右挂着对联：“世事沧桑心事定，胸中海岳梦中飞。”

　　大妈从隔壁出来后，请宗钧、宗辉进入书房，在书房见到姑母时，她正坐在办公桌前，尽管已86岁高龄，但仍目光炯炯，那一刻，谢宗辉高兴地握着姑母的手，“姑母，我是宗辉啊！我们已经32年没有见面了，我还记得1954年您到福建视察，到过古田水电站，您还记得吗？”

　　冰心连忙说，“记得记得！你那时还是一个孩子，现如今成了大人了！”

　　“在书房里，我也第一次见到了我的姑父吴文藻。”令谢宗辉没有想到的是，作为中国社会学的奠基人，鼎鼎大名的吴文藻博士一身老式中山装，布鞋白袜，朴素的老者。“他跟姑母一样，一身朴素，与中国那么多普普通通的知识分子一样。”

　　冰心问起谢宗辉这30年来干了什么？谢宗辉将自己参加古田溪、流溪河、新丰江、松涛水库、牛路岭等五个水电站建设的事跟冰心讲了一番。“姑母，1982年我被广东省委提拔为海南行政区公署副主任，后为海南行政区人民政府负责人。”

　　冰心很高兴地跟谢宗辉开了一个玩笑：“这个政府负责人，是不是海南岛的‘副岛长’啊！”

　　谢宗辉笑着点头。

　　冰心说，“这个官衔大，这30多年你的工作一定对国家有了贡献，党和国家才会提拔你。”

　　冰心不知道的是，在漫长的人生岁月里，从最基层一线的水电技术工人做起的谢宗辉经历过怎样的艰难。尤其是在1962年海南松涛水库泄洪闸门排障工程中，已是水利专家的谢宗辉与溃坝争分夺秒，冒着生命危险昼夜奋战在大坝，深深镌刻于人生轨迹之中。

　　“你是我们谢家后代里有出息的人，我好高兴。”冰心夸赞着侄儿。

　　那一次畅谈了半个钟头后，冰心再度说到了自己的生活，她说自己是一个“废人”，1980年到日本访问时不小心摔断了右脚，动了手术，脚骨上被嵌上了不锈钢，已经有6年多时间不能参加社会活动了，要靠着美国朋友送来的“助步器”走路。

　　眼看着聊到了吃饭时间，冰心拉着谢宗辉的手进了餐厅。这顿饭吃得难得的热闹，有冰心、吴文藻、谢宗钧、冰心的大儿子吴平、二女儿吴冰和小女儿吴青，以及吴青的爱人陈恕。当然，冰心是拉着谢宗辉坐在她身旁的，不时地夹菜放到谢宗辉的碗里。细心的谢宗辉还发现，冰心的饭量很少，午餐就只吃一小碗饭，吃点瘦肉、鱼、青菜和几勺汤而已，但在饭后，冰心总要吃一根香蕉。

　　在姑母家的第一顿饭，谢宗辉也被表兄妹们问个不停，“姑母和兄妹们都聊着海南岛，说喜欢海南，有机会一定要去海南看一看。”

　　为国家奉献人生的全部

　　此后的日子里，谢宗辉凡有机会到京，必定要到姑母家拜访，中央民院34栋那幢老教授楼不时传来笑声，这种大家庭的氛围一直让谢宗辉存留着亲情中最为温暖的记忆。

　　谢宗辉最后一次到冰心家，是1992年的秋天了。海南已经建省4年，谢宗辉时任海南省环境资源厅厅长。有一次，借去北京开会的机会，谢宗辉又到了姑母家，此时的冰心显然更加衰老和憔悴，彼时，吴文藻已去世多年，家中安静了许多，谢宗辉看到，姑母冰心仍然喜欢坐在办公桌旁，处理着大量的信件和邮递员每天送来的20多份书报杂志。

　　她细心地把每封来信用剪刀小心翼翼地剪开，仔细阅读着，也有许多信她坚持要回复，此外，还有看完如此多的书刊，冰心的晚年仍是整日忙个不停。

　　“姑母，先把信放下来，歇歇吧。”谢宗辉劝到。

　　“我哪里舍得放下呢！”冰心说。

　　冰心的工作作息时间十分固定，上午9时到11时30分在书房度过，偶然出来到阳台走动走动，晒晒阳光，午睡后，下午3时30分至5时30分也仍在书房，每日皆如此。

　　见到谢宗辉，冰心也会放下眼前的工作，聊聊生活。最后的这一次见面，冰心送了谢宗辉两件礼物，一件是八卷的《冰心全集》，另一件是金笔和笔座，冰心告诉谢宗辉，“这是日本作家代表团来华访问时送给我的，现在转送给你，留作纪念吧。”

　　暮年的冰心，将钱财看得很淡很淡，在那样一个年代，冰心省吃俭用将积累下来的钱财都用来济贫帮困。吴文藻去世后留下的5万元，冰心全部捐献给了中央民族大学研究所作为研究生助学金，为福建老家办学、受灾捐款了3万，为安徽水灾捐款了1万，为希望工程捐款了2.5万，为长江洪水捐款了1.5万，彼时，她已重病在医院里，将《冰心全集》共八卷出版的稿酬，又全部捐赠给了中国农村妇女教育事业，家中值钱的中外名家字画珍宝全部捐献给了现代中国文学馆收藏……谢宗辉说，曾经一度，冰心有子女并不太理解她为何要这样做，物质条件丰厚却“亏待”自己的儿女。提到姑母的这一狠心之举，谢宗辉眼眶再度红了，“这就是她为‘后代’所作的全部准备，这‘后代’里包括她眷恋的那么多、那么多陌生的人，却唯独没有想过自己的子女。”

　　“这，就是冰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