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为什么,大姑奶奶家决定不养它了。
它矮小,毛又长又黑,是只母狗。它被放在饭桌下,眼睛亮汪汪地看着我。我还不懂得怎么和动物相处,只好躲开。我走,它马上跟着我走,我停下,它也马上停下,我假装看远处的树,眼睛的余光看它,发现它也吐着舌头,专注地看着那棵树。我没有付出任何东西给它,它就这样直截了当、没有一点儿过渡地献出了它的忠诚。
我娘有时叫它“黑子”,大多数时候什么都不叫。而我因为执拗地不喜欢那个名字,就总是什么都不叫。
那时,我不爱和别人说话。而它也不大和别的狗接近。村里的狗都很大,多数是牙狗(公狗),它们都爱凑过来招惹它。我总是很生气。有一次,我们走在路上,一 只大狗冲它汪汪直叫,我吓得一躲,它看来也吓坏了,但反而站在原地不动,身体像猫那样弓起来,弯得厉害。长长的黑毛直竖,像刺猬。它怒目而视,发出和往常完全不同的低沉的“呜呜”声。就这样相持着,大狗被它的主人喝止了,我们又沉默地走开。回家之后我发现它很呆,很累。
我不知道它是怎样怀孕的,有好几次。每次生产,我娘都提醒我们不要接近它,连我也不行。每次产下的小狗我都很害怕,它们像光溜溜的老鼠,不过总是没过几天 就变得很可爱,但总是这个时候,娘也开始发愁它们的未来,这些狗我们养不起,也不可能养,那时家家有狗,没人愿意要这样矮种的狗,尤其是母狗。
我求娘养这些小狗,娘总不答应,为此我常常偷偷流泪。姥姥有一次跟我说:“养它们不就成了窝子狗了?那样就没人敢上你家来了!”但是我不信,它和它的小狗不会欺负别人的。
那些终于消失了的小狗只有一只我后来见过,它毛色土黄,身体细长,完全不像它妈,在我家长大的时候,它活泼极了,但送人后没多久,不知道怎么又路过我家, 变得非常凶悍,见了它的妈妈竟然认不出来,还大声叫唤。我气坏了,但是突然间,它好像想起了什么,冲到黑子头低下亲热地闻起来,黑子也亲热地闻它。它还是想起来了。我总是想黑子一定会像人那样抱怨,但实际上它可能很安于自己的命运。
我们就要搬到新家的时候,它又怀孕了,但这一次生产之后,它彻底累坏了,一点东西都不吃,甚至我娘狠下心给它打的一个鸡蛋它都不吃。以前,娘曾经好几次因为它偷吃鸡蛋而狠狠打过它。
它逐渐走路都不稳了,但每次被迫起身都会努力回到它的小狗那里静静卧下,让它们吃最后的奶水。
我走到面前它也不再看我。我相信这不是没力气,而是它看不起我了。如果是现在,我一定会帮它把那窝小狗养活。
它死了。爷爷动员了好几次要把它的尸体卖给收狗的,能卖好几块钱。但是娘还是忍住了,把它埋了。
我经常会想到它。
在我居住的小区里,每当看见狗,我就想起它。对我来说,这世界上所有的狗都不如它。它为我,一个沉默寡言的小主人,付出了没有任何前提的忠诚。它没有得到过什么,但经历了主人也不能替它阻挡的种种欺凌。它也不会知道,二十多年后的今天,我边哭边回忆它的一切,而大部分细节都被我忘记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