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年轻的时候是个美人,美得端正,显而易见,读书时是校花,去工作了是厂花,属于那种有共识的美。有人说她脸型生得好,双颊从眼角处渐渐往内收拢,线条优美流畅一气呵成,直至下巴放缓速度,完成一个圆润精致的交汇。有人说她鼻子美,挺秀而没有凌厉逼人的气势。有人欣赏她的眼睛,温柔里带着笑意。而我最最喜欢的是她的两道眉毛,长而略疏,浅浅横于额上,不论喜怒都是含蓄的,说不尽的柔情。
美人的美不止于五官,还在于姿态。她是七个兄弟姐妹中最小的女儿,从小习惯了娇宠也听惯了夸赞,因此始终带着一份不争不抢的淡然从容。另一点更可贵的是她对于这份美的珍视和矜持,任有多少爱慕者追求,却一辈子只跟一个人好过,让想她的人想了一辈子,念她的人念了一辈子,天长日久,没有上演俗烂的生活剧,却成全几段佳话。
我记得以前最爱看她梳头,站在镜子前,一头烫得微卷的发丝流云一样地散开,接着一只手灵巧地拈起一缕翻卷上去,另一只手从台子上拿一根夹子,迅速送到嘴边轻轻咬一下开合处,然后在脑后把发丝固定住。只要几分钟的功夫,一头长发就被高高盘起,白皙的脖子露了出来。我每次仰着头虔诚地看着,百看也不厌,直到她梳完头一转身,裙摆扬起来。
因为她的这份美,使我童年的回忆和旧照片里但凡有她出现的地方都笼罩上一圈特有的诗意的光晕,它也是我对于美好的最初的启蒙。当我还不具备鉴赏能力的时候只觉得跟她在一起的世界比跟别人在一起的更美好。在路上遇到的熟人总愿意跟她多说一会儿话,聊菜筐里的茄子,聊物价,聊共同的朋友,随便什么都行,他们也会对我表现出额外的热情和善意,虽然我能感觉到这些关心大多并非真心,但还是会因为受到了关注而兴奋不已。我从大人特别是男人们眼里的光芒看见她的与众不同。
相反跟着我爸爸出去一切就平淡得多,没有人送我橘子和糖果,路过食品店没有免费的蛋筒壳吃,碰到熟人会相互点点头,但他绝没有使对方停下脚步或从自行车上下来的魔力。
一天我刚从外面回家,见爸爸和她吵了架,她正伏在小桌上低声哭泣,几根柔软的发丝黏在她湿漉的眼角。我站在渐渐暗下来的院落看着这幅景象和她微微抖动的肩膀,心里像是突然飞进了一只小蛾子,上下扑打。我被一股奇怪的力量牵引着,走过去坐到她的身边,摆出和她一样的姿势也认真地哭起来。我哭得专注而执着,哭得伤心欲绝,已经不记得后来是怎样被劝住的。几天后她对着镜子梳头,突然从镜子里看着我问,那天你为什么哭呢?我嗯嗯的说不出来。她试着猜测,你是怕我和你爸爸分开吗?我点点头,其实心里想说的是我想和你一样美。她以为她猜对了,转过脸来对我一笑,又转过去对着镜子,轻声说不会的。那时候她是相信永远的。
从此我对她的模仿一发不可收拾,踩进她的高跟鞋里踢踢踏踏地走,把项链一圈圈绕在脖子上,出门一定要用口红在眉心点个美人痣,用她的话说就是学会臭美了。
她嫁给我爸爸时带了五种颜色的月季花,种在院子的花台里,后来五种颜色剩下三种,三种剩下两种,再后来都死掉了。她就改种葡萄,接着种丝瓜、青菜、香葱,这像极了一个隐喻,一个女人从千娇百媚的年华最终归于平淡的一生,即使美人也不能免俗。终于有一天在她的脸庞上,美貌渐渐若即若离。她开始频频翻看以前的照片,越来越舍得在衣服和保养品上花钱。她略带伤感地说六十岁以后就别再给她拍照片。这句话激怒了我,气得我走进自己房间哭了。明明是她不再年轻,却让我感觉自己突然老去了许多。
今年春天因为种种原因,她搬来和我们常住,这是从我上大学和她分开十年后我们再次住到一起。我给她买口红、面膜,陪她逛街买衣服,叮嘱丈夫和朋友适时地赞美她不要让她对自己的容貌失去信心。
有天我走进客厅,看到她正坐在沙发里削一只苹果,那么安静而专注,脸上浮现出往昔的温柔,阳光从后侧将她围住,随着其角度的变化落在发上脸上的阴翳也缓缓移动,仿佛三十年的光阴不易察觉的流过。我久久的看着,然后走过去紧挨着她坐下。就像小时候在晴朗的午后,我们一起坐在院子里,我伏在她的膝头,耐心的等待着她削好手里的苹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