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对于昨天和久前的记忆,有时是倒过来的,往往离得越久远的事情越是清晰,最初的生活影像透亮无比,而昨天做过了什么事,见过了什么人,说过了什么话,想起来却模糊不清,欲说还休。这有点像斯皮尔伯格的镜头,景深有时处理得让你能看见一朵花、一把雨伞的骨条,看清一个中年人立体的面孔和眼瞳。新读到老杜的书《昆仑风雨》,从老杜文字中的景深,我也看见了这种久远的清晰和画面的颗粒。
我说的老杜就是“老公安”杜斌国,一个看起来有些孔武却偏偏写起文章来的作家。
一个人,单独把一段过往的生涯记录出来,说明这段生涯对他来说是敏感的。杜斌国把这本书的小标题定为公安散文,用个人纪录片的方式推出他已经发黄的公安生活,这种珍贵的回忆,是杜斌国的财富。公安人员,现在大家都不习惯这样叫了,叫警察。在上世纪后半叶的大段时间里,公安两字如雷贯耳,村里或街道里突然来一两个公安,那是会让大家心里踏实或让空气凝重一阵子的。如今,这样的情景淡多了,城市乡镇的路面上,天天见公安,公安在群众中频繁出没,他们身上原有的那点神秘感渐渐稀释了,大家也多改口叫他们警察,而不是公安。这种转变,相信杜斌国是感触最深的。多年以后,他书中强调公安两个字,而不是警察,这样的心绪,是一种低回的怀念,也是一种脆弱的眷恋,溢出了杜斌国对这段生涯的别样情结。
公安散文,我是第一次接触。题材化的写作,是古今文人的一大风景,因为熟悉和深入,能化生活为文字,能娓娓道来,能发出幽情,能减少复制别人的感觉,可感度高,只要取舍好,细节流动起来,文字不艰涩,这类文章总是受读者喜爱的。杜斌国在倒流的时光河道上,把自己的公安往事拉伸开来,前后端详一番后,选择认为可以重现的那些人和那些事,进行一种有意无意状的叙述,转折过渡,清白煮文,字句干净节制,有一种老酒的醇厚,说事情又不拖沓,而且是写旧事不酸腐,写得意事不炫耀,加上是个人的独特经历,有些情节一波三折,读起来能让人轻易进入到他所织构的文本世界里。
杜斌国放置在书首的那篇《兰都从警记》,是他徜徉回过去时光第一道大门,他款款开启,晃动的镜头移向最初的青葱岁月和粗粝记忆,时间定格在一九六九年。一个年轻人,脚穿大头靴,头戴长绒皮帽,坐在大卡车上驶向昆仑山某一片山脚下,一脸那个时代的表情。至今快五十年了,杜斌国对从警之初的点点滴滴和人生体验,在本文中的叙述几乎达到了纪录片脚本的细腻,这又回到了景深的技术上了,只不过杜斌国推出来的是文字的景深。隔了那么久的旧事,杜斌国写得依然历历如昨,无疑这段最初的经历成了杜斌国最顽固的记忆,一丝一缕的琐碎事都很细小,但也很锐利,直插入他的情感之根,直到今天他依然能听到自己走路、说话、与同事喝酒甚至狂风吹过树梢的响动,以及血液流动和壮志撞击胸腔发出的窸窸窣窣的声音。
《老枪,伯宁朗》,是杜斌国从警的另一种情感。他说,不带枪的警察,就是不长犄角的山羊。这句话散发出了杜斌国初踏上公安工作岗位、梦里也走马挎枪的生涯热度,稀释了艰苦环境中的孤独和无力感。这篇文章里,枪成了他某一种表达的道具,通过一支枪,他找到了职业的角色感,流露出对革命工作深沉的致敬。在领枪的时候,他与枪库老股长的情趣对话,十分有味道,没有太多的渲染,直接说枪的事情,最后一句“可惜,伯宁朗带了八年,只试过一枪”,让读者油然生出一种空落。我想,杜斌国对这支枪的怀念,这句话就足够了,文字的张力,有时就是如此不堪赘语。
其他的文章不多,但在本书中却一样自成一段杜斌国的人生,或可完整叙事,或可感叹一番,或是一壶浊酒,或是一袋清寂的案卷。我手边闲读,读出一个老公安在岁月中的逝水留痕,读出一个憨厚男人的当年青春,读出当下海量虚伪文字外的真挚、自然和干爽,像听到一声昆仑山下传来的缥缈驼铃。

